还没走到姐姐的住处,我就想到这样贸然前去似乎不大稳当。姐姐当时可说是红得发紫,向她约稿的著名报纸杂志很多,她成天在家里做一个“写作机器”也应付不了那许多约稿。果不其然,听完我的来意,她一口回绝:“你们办的这种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给你们写稿,败坏自己的名誉。”说完她大概觉得这样对我不像个姐姐,就在桌上找出一张她画的素描说:“这张你们可以做插图。”——她那时的文章大多自己画插图。
我从小被姐姐拒绝惯了,知道再说无益,就匆匆告辞。
回来之后,沮丧中,张信锦说:“那就请子静先生写一篇关于你姐姐特点的短文,这也很能吸引读者。”
我担心姐姐看了会不高兴,而在报上写出声明或否认的文章,但张信锦说:“不会吧?一来你是她弟弟,她怎么能否认?二来稿子的内容一定无损于她的声名形象,只有增加她的光彩,凸显她不同于凡人的性格,我保证不会出什么问题的。”
张信锦的分析鼓舞了我的勇气。于是我凭着自小对她的观察,写了《我的姐姐张爱玲》:
她的脾气就是喜欢特别:随便什么事情总爱跟别人两样。
就拿衣裳来说吧,她顶喜欢穿古怪样子的。
记得三年前她从香港回来,
我去看她,
她穿着一件矮领子的布旗袍,
大红颜色的底子,
上面印着一朵一朵蓝的大花,
两边都没有纽扣,
是跟外国衣裳一样钻进去穿的。
领子真矮,
可以说没有,
在领子下面打着一个结子,
袖子短到肩膀,
长度只到膝盖。
我从没有看见过这样的旗袍,
少不得要问问她这是不是最新式的样子,
她淡漠地笑道:
“你真是少见多怪,
在香港这种衣裳太普通了,
我正嫌这样不够特别呢!”
吓得我不敢再往下问了。
我还听别人说,
有一次她的一个朋友的哥哥结婚,
她穿了一套前清老样子绣花的袄裤去道喜,
满座的宾客为之惊奇不止。
上海人真不行,
全跟我一样少见多怪。
还有一回我们许多人到杭州去玩,
刚到的第二天,
她看报上登着上海电影院的广告——谈瑛做的《风》,
就非要当天回上海看不可,
大伙怎样挽留也没用。
结果只好由我陪她回来,
一下火车就到电影院,
连赶了两场。
回来我的头痛得要命,
而她却说:
“幸亏今天赶回来看,
要不然我心里不知道多么难过呢!”
她不大认识路,
在从前她每次出门总是坐汽车时多,
她告诉车夫到哪里去,
车夫把车开到目的地,
她下车去,
根本不去注意路牌子。
有一次她让我到工部局图书馆去借书,
我问她怎么走法,
在什么路上,
她说路名我不知道,
你不要觉得奇怪,
我们国学大师章太炎先生也是不认识路的。
大概有天才的人,
总跟别人两样点吧。
她能画很好的铅笔画,
也能弹弹钢琴,
可她对这两样并不十分感兴趣。
她还是比较喜欢看小说。
《红楼梦》跟英国小说家毛姆(代表作《人性枷锁》等)写的东西她顶爱看。……还有老舍的《二马》、《离婚》、《牛天赐传》,穆时英的《南北极》,曹禺的《日出》、《雷雨》,也都是她喜欢看的。她现在写的小说,一般人说受《红楼梦》跟毛姆影响很多,但我认为上述其他各家给她的影响也多少有点。
她的英文比中文好,
我姑姑有一回跟我说:
“你姐姐真有本事,
随便什么英文书,
她都能拿起来就看,
即使是一本物理或化学。
”她是看里面的英文写法。
至于内容,
她不去注意,
这也是她英文进步的一个大原因。
她的英文写得流利,自然,生动,活泼,
即使我再学十年,
也未必能赶得上她一半。
她曾经跟我说:
“一个人假使没有什么特长,
最好是做得特别,
可以引人注意。
我认为与其做一个平庸的人过一辈子清闲生活,
终其身,默默无闻,
不如做一个特别的人,
做点特别的事,
大家都晓得有这么一个人;
不管他人是好是坏,但名气总归有了。”
这也许就是她做人的哲学。
这篇短文于1944年10月在《飙》创刊号发表后,果然吸引了不少读者。姐姐给我的那张素描《无国籍的女人》也配在我那篇文章的版面上。这是我们姐弟此生唯一的图、文合作。杂志出版后,我拿了一本给姐姐,她看了我的“处女作”,并没有表示不悦,我才放了心。
一九九五年秋,张爱玲去世后一个月,张子静在其上海居处,手边是《张爱玲全集》。
为爱情“萎谢”
姐姐在才情上遗传了我父亲的文学素养与我母亲的艺术造诣。但在相貌上她长得较像父亲:眼睛细小,长身玉立。我则较像母亲:浓眉大眼,身材中等。不过在性格上又反过来:我遗传了父亲的与世无争,近于懦弱,姐姐则遗传了母亲湖南女子的刚烈,十分强悍,她“要的东西定规要,不要的定规不要”。这样的性格,加上我们在成长岁月里受到种种挫击,使她的心灵很早就建立了一个自我封闭的世界:自卫,自私,自我耽溺。
姐姐与胡兰成相识,是在1943年12月。胡兰成在苏青主编的11月号《天地月刊》上读到姐姐的《封锁》,“才看得一二节,不觉身体坐直起来,细细地把它读完一遍又读一遍。”他从苏青那里取得姐姐在“静安寺路赫德路口192号公寓6楼65室”的地址,就去登门求见。当天未蒙姐姐接见,但留下名片。第二天姐姐即打电话给他,此后二人就开始了往来。到了1944年8月,胡兰成与前妻离婚后,他们就秘密结婚了。
胡兰成写《评张爱玲》并发表的那段时间,正是姐姐与他的热恋期,只是当时我未能从那些溢美之词中读出弦外之音。胡兰成在文章中说:“张爱玲先生的散文与小说,如果拿颜色来比方,其明亮的一面是银紫色的,其阴暗的一面是月下的青灰色。……和她相处,总觉得她是贵族。其实她是清苦到自己上街买小菜。然而站在她跟前,就是豪华的人也会感受威胁,看出自己的寒伧,不过是暴发户。”
胡兰成当时官拜汪伪维新政府宣传部政务次长。他能言善道,笔底生花,姐姐与他认识后一往情深,不能自拔,也不忌讳他的“汉奸”身份。姐姐聪明一世,爱情上却沉迷一时。这段婚姻没给她安稳、幸福,反倒是一连串深深的伤害。胡兰成说她“不会跌倒”,她却为胡兰成跌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