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这篇文章让我们看到一位与以往的阅读中完全不同的陆小曼,与这篇文章相比,所有着重于这位美丽女子流风韵事的讲述,都显得低俗和轻佻。陆小曼对于政治运动持谨慎态度,她不止一次地对自己的少年学生说:“这是一个不可随便说话的时代。最最要紧的是,自己内心的想法,千万不能公开乱讲啊。”不幸的是,作者仍是因言贾祸,1964年9月被捕入狱。只有61岁的陆小曼在这一打击和刺激下,忧忿惊惧过度,7个月后便去世了。陆小曼的确是一位重情的女子,这种重情,已超越被后人津津乐道了一代又一代的男女之情。
【陆小曼:近代女画家。擅戏剧,谙昆曲,演皮黄,著好文。经常被人提起,却是因为与徐志摩的婚恋。】
1955至1956年间,我在初中读书时,我的绘画师父钱方轼先生(曾任民国政府财政部盐务总署署长,北京哈佛同学会会长)经中共中央统战部批准,从上海去美国与妻儿团聚,父亲张罗着替我重找一位教画的老师。我的金石篆刻师父陈巨来先生说,“我介绍你去跟小曼学学吧。”
父亲和我喜出望外。父亲是专治文学的。我也已经开始对文学产生浓厚兴趣。小小年纪的我,徐志摩,戴望舒,卞之琳,朱湘等的诗作已熟诵不少,对徐志摩陆小曼的爱情故事早从《志摩日记》、《爱眉小札》、《小曼日记》等书中知之甚详。如今能有这样的难得机会,我心中对第一次的拜见充满了期待和想象。
巨来老师带领我从他的富民路寓所走出,到延安中路拐弯,不几分钟,到了静安公园对面的延安新村;那就是陆家的所在了。
陆小曼女士住在二楼。巨来老师一边走上楼梯,一边叫唤:“小曼,学生来了!”我听得房中有答声传出,“请上来!”
【1957年,中年时期的陆小曼与翁瑞午。】
那时,上海人家居处都不宽舒。陆小曼被安排在上海中国画院当画师,月工资八十元。所住是原来的旧居,楼下已是别姓人家。她的房间虽不算小,但会客,作画,寝息均在其中。
室内光线不甚明亮,原来窗帘未拉开。时值四五月份,但一个铸铁火炉仍然燃着煤块,一个已经沸滚的水壶,壶盖一掀一掀地。火炉旁边,蜷卧着一个慵懒的老猫。
陆小曼女士靠坐在一个大藤椅上,并未起身。陈老师向着尾随在后的我招手:“来,向陆老师鞠躬!”
我略带生怯地上前,站定,正面向陆,恭敬鞠了一躬,站直,再行第二躬时,陆老师开口了:“好了!可以了。”
我迟疑地举头看陈老师。他说:“再鞠两个。”他对着陆老师说:“方晦拜我为师时三鞠躬。今天拜你,怎可只鞠一躬?”
陆老师笑着说:“你是大名家,我是三脚猫。拜你三鞠躬,拜我一鞠躬够了!”
我思忖一下,又恭恭敬敬地鞠了两躬。
陆老师说:“方晦,坐吧。坐吧。”她用着一种静定的眼光注视着我。我知道这一注视会决定她对我的全部观感和印象。我虽杌陧,但无惧色,因为陆老师的态度异常亲切,她的语音里有着一种特殊的吸引力,她的眼神会扫除陌生来客的一切拘谨。
那时陆老师只不过五十岁出头,但却瘦弱苍老,颊萎腮瘪,口中只剩一、二余齿,跟我心目中的陆小曼女士的形象反差实在太大。十三四岁的我,顿时为岁月对人之磨蚀感到无比悲凉。但是,随意问答闲谈一会之后,那表象的视觉渐渐冲淡,那当年使得诗人志摩深为陶醉,使得胡适等一班众名流深感吸引的特质和魅力,就在她的温婉语音与和蔼神情中渐显渐现了。
陆小曼老师并非如世间普遍认为的那样是一个流连舞榭歌台,耽于逸乐享受的风月女性。实际上她非常敏感,对所处时代的特质有深刻的认识。她关心时局,对日甚一日的思想禁锢十分忧惧,对文化被政治所扼杀更感到绝望。她认真地看报纸,看《参考消息》,关注着国际国内的大小政治动态,随时跟我讨论分析。她不止一次地对我说:“方晦啊,这是一个不可随便说话的时代。最最要紧的是,自己内心的想法,千万不能公开乱讲啊。”
陆小曼是位国画家,就职于上海画院。她的艺术造诣总是被人遗忘,而津津乐道的却是她的爱情故事。
1949年以后,为了避祸,陆老师基本上足不出户,息交绝游。熟友来访,只谈京剧书画,不涉国事。但是政治运动是逃不脱避不开的。反右运动之前,上海中国画院内部举办一个画师作品展览。当时画院的画师无一不是上海乃至全国赫赫有名的大师级书画金石艺术家。陈巨来老师把存录自己历年印章作品的一个长卷拿去展览。
起先,那长卷展开的是他1949年以后的作品。“毛泽东印”,“湘潭毛泽东印”,“朱德之印”,“故宫博物馆珍藏之印”,“梅兰芳印”等等,等等,已经够风光够显赫了,但是他老人家还不过瘾,在布置会场之后,又悄悄把那长卷拉开一段,于是,“蒋中正印”,“张学良印”,“程潜之印”,“张大千印”等“反动历史”就暴露无遗了。结果,当然,陈老师被“揪出”。事情未完,“反右”开场,他的这一“现行反革命罪行”加上一连串的“反动言论”被痛批一阵之后,他便被押送劳动教养去也。
陆小曼是陈巨来的三十年老友,同事,还是近邻,过从密切,陆小曼不发言批判陈巨来是怎么样也“滑不过去的”。于是,几年之后,陈老师“解教”(解除教养)归来,他与陆老师遂成陌路,还有深怨。那时,我刚从(随同父母流放的)西北荒漠回沪,觉得这两位于我情同父母的师长竟被政治高压弄成了“冤家”,心中极为难过。我对巨师说:“陆老师倘不批你,她自己也完蛋了。”他说:“怎么可以为保护自己,牺牲朋友?”我说:“你在教养农场里好几年了,怎么还没懂那一套的厉害?谁能对抗政治运动?谁敢讲义气保护朋友?”他不做声了。过了一会,他又说:“别人揭我批我不关痛痒。小曼揭发批判我,就像尖刀刺在心脏上。你不知道,她揭发我十八条!十八条哪!”我说:“不管多少条,你们私下说的话她揭发了吗?别人不知道的事她揭发了吗?”他想了一会,说:“那倒是没有的。如果有,我恐怕枪毙加上活埋还不够哩!”我说:“那就是了。她是假批判呀。”我又说:“陆老师一直很关心你。我每次看望你后,她总要问长问短,既问健康,又问心情。”他问:“陆老师还说过什么?”我说:“她是明白人,不说废话。她是记挂你的。”这时,陈老师泪花涌动,大叫:“我冤枉小曼了!快陪我去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