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退山） 中国自古有“礼仪之邦”的美誉，但当代人却鲜能从心底真正感受到这四个字那份沉甸甸的分量，因此，本文选取《左传》中的篇章——《展喜犒师》来尝试解读并体会一下。

这篇文章说的是在齐国大军压境之际，鲁国大臣展喜主持的一次出色的外交斡旋，正因为展喜巧妙且不亢不卑的外交礼仪和辞令，最终令齐侯撤军，使鲁国化险为夷。为什么展喜区区几句话就能使气焰正炽的齐军乖乖退兵？是因为展喜的巧舌如簧吗？显然不是！

是辞令所依据的周礼。

我们也因此可见周礼在当时所具有的强大的软力量，更可从展喜的外交辞令中略见古典中国何以被称为礼仪之邦的原因。

下面我们先看看原文：

夏，齊孝公伐我北鄙。公使展喜犒師、使受命于展禽、齊侯未入竟、展喜從之，曰：“寡君聞君親舉玉趾、將辱於敝邑，使下臣犒執事、”齊侯曰：“魯人恐乎？”對曰：“小人恐矣，君子則否。”齊侯曰：“室如縣罄、野無青草、何恃而不恐？”對曰：“恃先王之命。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夾輔成王。成王勞之，而賜之盟，曰：‘世世子孫無相害也！’載在盟府、大師職之、桓公是以糾合諸侯，而謀其不協，彌縫其闕、而匡救其災，昭舊職也、及君即位，諸侯之望曰：‘其率桓之功、“我敝邑用是不敢保聚、曰：‘豈其嗣世九年，而棄命廢職？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恃此而不恐。”齊侯乃還。

下面逐字注释、分析：

“齐孝公伐我北鄙”。“伐”是攻伐，征讨。鄙：bǐ，从啚从邑，此处指郊野。整句译为：“齐孝公攻打我国北方边境。”

下面单就“鄙”字做一下特别解释。鄙：bǐ，从啚从邑。这是一个形声字，“啚”表音，“邑”表形。“邑”的上边是“口”，表城池，下面的“巴”在甲骨文中是一个跪着的人形。有城，有人，所以“邑”的本义就是城邑。因此可看出，“鄙”的本义近似于“邑”，有城邑的意味，但又不同于城邑，就是说比城邑多出一层意思，那就是边地。所以，“鄙”侧重于指郊野。在周朝的时候，“鄙”被用为地方组织单位。五百家为一鄙。

下面解释第二句：“公使展喜犒师、使受命于展禽。”“公”是鲁僖公；“使”是“让”的意思；“展喜”是人名，是鲁僖公派出的外交官。“犒”是“犒劳”。“师”是“军队”。展禽是展喜的哥哥，展喜的这个哥哥十分有名，他就是柳下惠。整句的意思就是：“鲁僖公派遣展喜去犒劳来犯的齐军，让他向展禽接受外交辞命。”

我猜想，这个展禽可能是鲁国一个辞令方面非常出色的人物，因为此次前去媾和，鲁公十分在意，所以特别嘱咐展喜要去在外交辞令方面请教一下他的哥哥。

解释一下“犒”字。犒：从牛，高声。本义以牛酒宴饷兵士。泛指用酒食或财物慰劳。

“齐侯未入竟、展喜从之。”“竟”通“境”。“从”指迎接。整句为：“齐侯还没有进入鲁国境内的时候，展喜便迎了上去。”他见了齐侯之后是怎么巧舌如簧的呢？我们来看看。

他先客套地致欢迎词道：“寡君闻君亲举玉趾、将辱于敝邑，使下臣犒执事。”“寡君”是在外邦君主面前对自己君主的谦称。“闻”是“听闻”，“亲”是“亲自”，“举”是“举起”，“趾”是“脚趾”。这里对脚趾进行了修饰——玉趾，玉一样的脚趾，有金枝玉叶的意味。

“辱”是在外人面前的谦词，意思是让对方蒙受耻辱，和上句一起是恭维对方，表示自谦的话。“敝邑”也是谦词，相当于“破地方”的意思。“邑”刚才已经说了，我现在来说说“敝”这个词。“敝”是一个会意字，其右的“攵”是手持树叉之形（“攵”下部的“乂”同“又”，就是手爪张开的侧视形，其上部的一撇一横在甲骨文中类似于“ト”形，是木叉的样子。）。其左是毛巾的“巾”加了四个小点，表示毛巾被木叉击后打溅出的尘土，这自然是一条破烂的毛巾。所以，“敝”就是“破烂”的意思。

“使下臣犒执事。”“执事”的“执”是执掌，“事”是公务。“执事”就是君王身边的公务人员。因为“犒劳”有“赏”的意味，一般用于上对下，那么，人家齐孝公大军压境，你怎么能说去赏赐齐国国君的话？齐国国君与鲁国国君再怎么也是平级，更何况齐国国力还强于鲁国。所以，你用“犒赏”这个词来对齐君肯定不太合适，那就只能避开齐侯，说我是来犒劳齐侯您身边的执事的。这样在礼仪上就没有问题。所以展喜说：“使下臣犒执事。（“使下臣犒执事。” 杜预注：“言执事，不敢斥尊。” 汉·蔡邕 《独断》卷上：“陛下者，陛阶也……群臣与天子言，不敢指斥天子，故呼在陛下者而告之，因卑达尊之意也。上书亦如之。及群臣庶士相与言殿下、閤下、执事之属，皆此类也。”）”

齐侯就问他：“鲁人恐乎？”展喜对曰：“小人恐矣，君子则否。”齐侯听了不服气地说：“室如县罄、野无青草、何恃而不恐？”“室”是“居室”或“家里”的意思。“悬”是“悬挂”，“罄”是一种中空的乐器。就是说，你们鲁国就像口朝下挂着的罄一样空空如也，你们的郊野连青草都不长，现在我大军来攻，你们拿什么抵御？又凭什么不害怕呢？下面这段才是最精彩的一段回答：

展喜理直气壮地对齐侯说：“恃先王之命。”——我们凭借先王的旨意。他接着说“昔周公、大公股肱周室、夹辅成王。成王劳之，而赐之盟，曰：‘世世子孙无相害也！’载在盟府、大师职之。”“周公”是周武王弟，名旦。“大公”就是太公，即姜太公呂望。“股”是“大腿”，“肱”是“胳膊”，比喻得力的辅臣。整句说：“昔日周公旦和姜太公辅佐周王室，左右辅佐成王。成王因此慰劳他们，并赐予他们盟约，让他们永世通好，无相侵凌。这盟约誓词还记载在盟府里，有太师专门掌管。”

展喜为什么要提这件事呢？这件事又与齐国大军压境有什么联系呢？原来，姜太公是齐国的开国始祖，而鲁国是周公旦的后人。既然周王下了旨意，叫周公旦和姜太公的后人世世通好，不得侵凌，那现在你齐侯气势汹汹地来我们鲁国耀武扬威，你是想违抗天子的旨意吗？

当然，展喜没有这么说。

他是这么说的：“桓公是以纠合诸侯，而谋其不协，弥缝其阙、而匡救其灾，昭旧职也。”意思是：“贵国先君齐桓公因为受此盟约，所以才东征西讨，弥合诸侯们的裂隙，匡正列国的纷争，那是因为在坚守旧职本分呐！”

展喜接着说：“及君即位，诸侯之望曰：‘其率（率：顺应，继承。）桓之功、“我敝邑用是（用是：因此。）不敢保聚、曰：‘岂其嗣世九年，而弃命废职？其若先君何？君必不然。”意思是：“等到齐孝公您继位以后，诸侯都盼望着说：‘孝公肯定会继续遵行桓公的功绩的！’敝国因此不敢聚众抗拒，都说难道孝公继承桓公大统才区区九年时间，就会放弃周天子的命令，荒废自己的职守了吗？如果那样的话，他以后怎么向先君桓公交代呢？所以，孝公您肯定不会不继承桓公的遗职的！”高帽子给孝公戴上。

我们知道，周朝施行嫡长子继承制和分封制，诸侯都尊奉周天子。尽管从春秋开始，诸侯国日益飞扬跋扈，但他们还是不敢明目张胆忤逆周天子。这就像现在，你儿子再怎么不孝顺，表面上还得对老子毕恭毕敬。因此，展喜说：“我们鲁国‘恃此而不恐。’”孝公听到这里，也没有办法，只能“齐侯乃还。”

说到这里，我又想起另外两则故事——《齐桓下拜受胙》和《王孙满对楚子》，都出自《左传》。

《齐桓下拜受胙》说的是齐桓公葵丘之盟的事。当时周天子迫于齐桓公的威势，也派人前来祝贺，但毕竟周天子亲自来就有些没面子，所以就派宰孔来，说是：“天子有事于文武，使孔赐伯舅胙。”意思是说周天子忙着呢，让我（名孔）赐（注意这个词，是上对下的赐。）伯舅（周王室与齐国通婚，尊称齐侯为伯舅。周，姬姓；齐，姜姓。）胙（周礼规定的礼物，干肉。）。使臣还说：“天子使孔曰：‘以伯舅耋老，加劳，赐一级，无下拜！’”意思是说：“伯舅（齐桓公）您年龄已经大了，天子因此追加犒劳您，让您无需下拜受赐。”那齐桓公怎么说呢？他赶忙说：“天威不违颜咫尺，小白余敢贪天子之命‘无下拜’！恐陨越于下，以遗天子羞，敢不下拜？”

遂“下，拜，登，受。”——下阶，跪拜，登堂，受胙。

你看看，这就是当年的霸主面对天子使臣时候的样子。

另一则故事是《王孙满对楚子》，说的是楚庄王攻打一个小国，临近洛水边了。洛水是什么地方呢？那可是王畿之地。周定王看这阵势，赶忙让王孙满前去劳军。此时，楚庄王竟然得意忘形，向王使打听周王室宝鼎的轻重。什么意思？你懂的。

王孙满见状，就堂堂正正地警告他说：“在德不在鼎，如何如何……”意思是：王权的合法性在于德行而不再于鼎。然后又给他讲了一大堆宝鼎的重要意义，最后掷地有声地对楚庄王讲：“周德虽衰，天命未改。鼎之轻重，未可问也！”

从以上《左传》的三则故事中我们可以强烈感受到，即使在春秋那个诸侯争霸、周天子威信扫地的时代，因为周礼的约束，各路诸侯也不敢明目张胆忤逆周天子及其旨意。（李退山于2019年5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