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退山） 上次扈毋生画集要出版了，他说我了解他，帮他写个序，我说试试，后来就写了那篇《扈毋生画集序》，湖南陆靳闵看了，说我是抄袭《五柳先生传》。的确，我也承认，这篇文章借鉴了《五柳先生传》不少，不是我想“抄袭”，而是，扈毋生这个人确实和五柳先生太像了，我不抄都不行！

我和扈毋生认识的很早，说来，我认识他的画比他的人更早。说来也巧，这世界也还真小，扈毋生的老婆是我叔祖母的亲侄女，渃河殷氏，如果要较真，我和扈毋生还算是亲戚，他高我一辈。我叔祖母后来住到邕津去了，我16岁刚到邕津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周末到我叔祖母家去玩，看见叔祖母家有个高低柜，80年代有一阵子时兴这种柜子，一高一低两个柜子组合成一个柜子。当时我看高柜子的门上镶嵌着一块穿衣镜，普普通通没啥吸引我的，矮柜子的门也是玻璃的，玻璃低衬着一张画，画的是一只鹤。那鹤舒着长脖子站在一棵松树下，看起来很悠闲。鹤的腿很长很细，一只腿站着，一只腿蜷着，红红的爪子藏在肚子底，因为我学的是美术专业，对画很敏感，就蹲下去看，叔祖母看我对这画感兴趣，就说这是他一个侄女婿扈什么画的，我应了一声，俯下身看了很久。

又过了两年，当时我已经快毕业了，那时候我就读的那所学校（邕津师范）在我们邕上这小地方来说，知名度还是蛮高的，基层的初中毕业生报考的人很多。当时，扈毋生也带学生上邕津来了，当然，当时我并不认识扈毋生，两年前和他那幅《松鹤图》的那场机缘也忘得一干二净。我和一帮子同学到他住的宾馆去玩，这才算正式和他相识。

20年过去了，当时对他的第一印象现在已经斑斑驳驳，不很清晰了，但我还是依稀能回忆起来一些。他的发型一直没变，平头，面向憨厚，体态略胖。我们是一帮学生，对老师的影响是要么寡言少语、很严肃，要么虽很和蔼，但和我们学生说话仍不免有一些居高临下、尊尊教诲的感觉。但扈毋生言谈很随意，让人感觉不像个老师，像个哥们。也大概是因为这个原因吧，我和他很快就混熟了，他当时还随身带了一沓子画，纸不高级，灰不溜秋的，但画的很好。他画我们邕上当地的山坡，山坡上稀稀疏疏的树和草，都很像，一看就是我们邕上那地方的味儿，他说这次上邕津要到程璜老师那去，让程老师给指点一下。程璜老师当时也是我的速写老师，是邕津师范的美术前辈，人很和蔼，但对我们要求很严格，每天都有一幅速写作业，每周上交一次，我当时虽较勤奋，但缺乏持之以恒的意志力，往往达不到要求，到交作业的时候，没办法，拿别人的速写作业沓在玻璃窗上照印子一勾，十几分钟就把一周的作业搞定。呵呵！我不知道程老师的年岁，但当时已经很老了，这个人身世非常坎坷，他祖籍江苏，1937年日本侵华战争爆发，日军围攻南京，他当时十几岁，随逃难人流沿长江追随国府西进，经武汉，最后一直到了重庆，在重庆的时候，他是部队上的一名宣传兵，当时国难当头，宣传任务自然不少，因此也练就了一手好技艺。后来日本打退了，他又辗转来到邕津。因为当年他参加了国民党部队，在文革中没少挨整，又辗转被“发配”到邕津地区的苍山县，再后来，因为他的画技，又被请到邕津师范教书。他上课喜欢讲这些过去的事，让人不免感叹世事的无常和个人的渺小！

好像是第二天吧，扈毋生就把我带上去见了程老师，程老师慢腾腾地戴上他那副老花镜，细细地把那些画翻了又翻，看了好一会，摘下眼镜，用他那特有的带有江浙口音的普通话肯定了扈毋生的作品，并对扈毋生这种好学的精神很是赞扬了一番，作为一位热爱美术事业的长者，对后辈的殷切期望溢于言表！

之后，我从邕津师范毕业回到邕上，当时19岁，年轻，想法很多，还都不离画画，但囿于俗事，和扈毋生交流的不多。尽管如此，毕竟都在一个县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还是经常在街上碰见。记得有一天黄昏，我从电信局过，迎面看见一个人影摇摇晃晃地过来了，我连忙让路，但他东一脚西一脚，晃的幅度太大，还是碰到了我肩上，眼看他要倒，我连忙扶住，仔细一看，是扈毋生，一身的酒气冲人鼻子，我惊喜地叫到：“扈老师”，老扈醉意朦胧，眼皮翻了翻，低声说：“哦，退山啊！”

他泛了个酒嗝，顿了顿说：“正好跟你谝一下。”说完，身子向前一扑，我连忙后退，但被抵在墙上，没办法，赶忙把脸一歪，用手把他一扶，他就势把胳膊往电信大楼营业厅外的磁砖墙上一撑，好歹稳住了。就这样，他滔滔不绝地跟我聊了两个多小时，说是和我聊，我只有“嗯！是的！嗯、嗯！”的份。呵呵，当时别提那个急呀！又得忍受那酒气。

后来他清醒的时候又在街上遇到了好几回。当时我一心想到美院去再学学，虽说现在的老扈每提起学院的东西，就“恨”的咬牙切齿，但当年的老扈对我这想法还是很支持的，他鼓励我去考。关于找媳妇，老扈以过来人的口吻不无感慨地给我说：“找啥女人尼！一个人自由自在，想咋画就咋画！退山，我给你说，一找女人，你想脱都脱不了啦！”就是现在，我也觉得他这话蛮极端，但知道他这人率性而为，也不反驳，只是笑眯眯地看着他，任他胡诌去。

那时候老扈大概还在城关一小教书，有一次我在我的美术启蒙老师许范尘家里聊天，许老师和扈毋生是邕津师范同窗，他提起了扈毋生的一桩小事：一次，扈毋生在水池洗手，碰巧校长夫人也在提水，就说：“毋生，给我把这桶水提上去。”谁知扈毋生竟回敬道：“我凭啥要给你提水？”转身走了。

也许是因为痴迷画画，性子又执拗，老扈很不得母亲的喜欢。有一阵子扈毋生迷上了石头，画也不画了，整天下河捡。虽说是玩，但老扈不论玩什么都玩的很投入，摊子也铺的很大。那时候他还在老房子住着，父母住一楼，自己住的二楼几乎成了堆石头的大仓库，他热情地邀我去看。临走的时候，在一楼小坐了一会，和我稍作寒暄之后，扈母和毋生谈了一点家事，说是邻居近几日要过事，叫毋生去送礼，这家邻居有些霸道，很不得邻里喜欢，扈家为人忠厚，自是少不了磕磕绊绊，老扈自是讨厌，便违背母亲的意思道：“不去！”母亲数落了扈毋生一阵，毋生只是听着，无果。

老扈对画画很痴迷，很投入，只恨俗事纠纷，有时候也很无奈。但人在世间，要想完全脱离俗务是不可能的。对于画画这事，家人很是反对，为这事没少争执，老扈彷徨过，动摇过。曾带过一阵子艺考学生，也曾做过几天装潢，但终究违背自己的性情，干不好，也无心干，最终都不了了之了。

老扈早期的画是很写实的，主要以山水为主。他极其勤奋，几乎把全身心都投入进去。那时候他经常只身进山写生，交通工具就是两条腿，也不带干粮，山里人都很厚道，走那画那吃那。有时候走的自己也不知道是哪里了，遇到分岔路，就在地上捡一个石头子，往天上一扔，掉到右边就向右走，左边就向左走。一次他上翠邕山写生，画着画着，不知不觉天黑了，深山林木森森，寒气袭人，不知是啥野兽的叫声一声接着一声，吓得老扈毛骨悚然，心想这次弄不好没命了，还好，老扈性硬，好歹熬到了天亮。

书画本不分家，毋生对于书法也很投入，但苦于无人指点，苦苦摸索了很多年，后来，网络的出现对扈毋生的书艺和画艺影响很大。记得是02年吧，那阵子扈毋生在书法上突然悟出了玄机，每日临习石门颂，感觉很好，常常欣喜若狂，自得其乐。一天中午，我上街办事，走到老修造厂附近，正碰见老扈，他穿着个大裤衩，拖着个托板，胳膊底夹了一卷子毛边纸，全都是自己临写的《石门》，看见我，劈头盖脸就说最近写字很有进步，在用线上已经悟出了门道，边说边把那些字一张一张铺在街道上，铺了好长一串，街上的人和车辆从我们身边来来去去，有好事者投下奇异的目光，他竟全然不知。

老扈天性自然，嗜画如命，迫于对老扈这人、这画的敬意，我总是隔阵子去看一看他的画。但每次看他把画随便一卷，塞东塞西的，都很心疼。遇到自己喜欢的画，我也会要，但有时候能要到，有时候老扈也不割爱，没办法，我也是画画的，理解。

除了画，其他的东西，老扈都很不在乎。有一次，我看他案头上有块玉，黄黄的，包浆很厚，我爱不释手，扈老师见状说：“你拿去。”我攥在手里好一阵子，但走的时候还是悄悄放下了，谁知，再去他家就不见了。还有一次，老扈电脑跟前，一堆烂纸上靠墙放了个佛像，石头刻的，很老旧，扈老师说是北魏时候的。因这东西不一般，我也没要，但下次我再去的时候就不见了。我关切地问哪里去了，他说有个人到这玩给拿去了！哎！早知道我给拿去！

外行眼里，画画似乎是很罗曼蒂克的一件事，包括我在内。我们以前出去写生，总要带上一些吃的喝的。画材肯定要得体，什么油画箱呀，画凳呀，水桶呀。桶还不要塑料的，普通，大家都见过，要提就提帆布折叠的那种，这才够范！哦！最好再插把遮阳伞什么的。交通工具嘛，肯定是车啦！有次我邀毋生上翠邕山写生，老扈电话上说：“好！”我找了个大袋子，什么酒呀，饮料呀，弄了一包。而他，就背了个画夹子，提了个塑料袋，里边装了一瓶墨汁，一个豁口破碟子，几只旧毛笔。我是带着目的出发的，老扈大概看出来了，路上告诫我说：“画画是很率意的事，就是个玩，要有这个心态，不要带任何功利心，不要带任何目的。”咦！老扈说话向来粗鲁直接，可要文、要深刻的时候也蛮文蛮深刻的。约莫十二点钟了，我把我带的那些个吃吃喝喝的翻出来，谁知老扈嗤之以鼻，弄的我尴尬不已！【这次写生的两幅作品老扈都给了我，我至今保存着，这是2011年的事。】

老扈是个精神的老扈，他活在普通邕上人无法理解的世界中，但老扈又是个有着血肉之躯、要吃喝拉撒的老扈，不得不面对世俗世界的利益纠纷和人情世故，而这恰恰是老扈既不擅长，又无心钻营的！我和老扈交往多年，但老扈世俗之事，我却不甚知晓，就是最近我才从他的博客中得知他祖籍竟然不是邕上，是苍南！父亲也于不久前过世了，这事我也不知，未去吊唁，而老扈待之如故。现在老母有病，老扈迫于无奈，将自己这些年的画交给自己福建的一位画友，嘱托换一点钱给母亲看病。老扈这些年什么都没攒下，就攒了这些画，平时吝啬地很，自己中意的绝不送人，现在好了，全卖了！

前几天，老扈病了一场，对于自己的画、对于世事颇多感慨，和我聊了一些世俗之事，这是前所未有的！听了以后内心很震惊，以前听他说艺术很苦，我嘴上虽没说什么，但多少觉得有些矫情，近日一叙感慨良多。老扈作为一个活在精神世界中的文人，似乎是老子所说的一块未经琢磨的石头，拙朴天真，但作为世俗世界的一员，却被视为异类！对于利益的争逐，扈毋生常常拱手相让，社会人、单位人无不视其为痴呆傻子。但这种超越世俗、亲近自然心性的特征恰恰是文人画家必备的素质，是中国文人画家的最高境界！元四家之黄公望世称大痴，才情卓然的米芾为米癫，莫不如此！老扈为了艺术的确经受了常人没有经受的误解，白眼，甚至有人当面嘲讽，老扈自知无法辩驳，常常自认算了，而对方还以为见识高明，沾沾自喜。

刘禹锡说：“山不在高，有仙则名；水不在深，有龙则灵。”的确，自然山水原是混沌之物，而人的精神则是万物之灵，山水因高人逸事而愈显灵奇！扈毋生是邕上人的一份精神资产，但却不被珍惜，任其放逸，自生自灭！话说回来，如果扈毋生得到朝野的重视，恐怕也是这份资产的灭顶之灾！（李退山于2014年季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