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退山）诸日以来携子填词，其乐无穷。每天清晨，心里总会想：今天不知道又会遇上什么有趣的事？可以谱成什么有意思的诗？一切皆是缘分和运气。有时候填得一首好词，真有一种在河边捡到好石头的感觉！一连数日下来，竟然每天都能“捡到”好东西，算一算，《晚烟集》也已经有四十多首了。

诗之所以为诗，而不是散文，就是因为诗有其特有的形式。诗一定要押韵，这是必须的。相对于其他文体来说，诗歌最注重乐感，读起来要曲折婉转，朗朗上口。如果诗不押韵，那和散文又有什么区别呢？

如果你留心观察，一定会发现，其实一些好的广告词都是讲究韵律的。押韵之后朗朗上口，消费者更容易记住。记得多年前遇到过一个开朗风趣的老太太，这老太太口才很是了得，经常脱口几句诙谐幽默的顺口溜，短小精悍，说理透彻，仔细一听，还都是押韵的！当时就无比赞叹汉民族语文的魅力！

汉语和汉字是人类灵性的结晶，是宇宙中最瑰丽的艺术！这种发自肺腑的认识在我中学时代就已萌生。还记得那时曾久久神会于柳宗元的《小石潭记》之中，叮咚如闻水，翕忽如见鱼，心旷神怡，不能自已；还有马致远的《天净沙•秋思》，意象全由名词堆砌而成，我尝独自徜徉于一僻谷，旦暮吟咏此诗而兴味不减。

马致远的另一名作《汉宫秋》，第三折写汉元帝送别昭君独自回宫，文笔曲尽回环之妙，伤心惨怛，同样令人难忘：“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螿；泣寒螿，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除了这些，还有一首很特别的诗那时也给我留下深刻印象，那就是汉乐府《江南》：“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鱼戏莲叶南，鱼戏莲叶北。”这首诗歌咋就这么笨呢？笨地这么有味道！

不一而足！

至于王维《鸟鸣涧》、《鹿柴》、《竹里馆》的禅寂幽玄，李白《月下独酌》、《将进酒》的冲口狂言，还有诗经《静女》的质朴委婉，等等等等，均略而不提。

的确！汉语和汉字是人类灵性的结晶，是寰宇间最瑰丽的艺术！文化是要传承的，再好的东西，即使高洁如玉，如果后继无人，则若瓦石无异。

下面谈谈我在诗歌创作方面的几点体会：

一、中国诗和外国诗

现在人们喜欢把文言文称为古汉语，把文言诗称为古诗，实在是大错特错的！文言文是纯正的汉语，而文言诗是正宗的中国诗。我还清楚记得，中学英语课上，当英语老师把一首英文诗翻译成汉语时，同学们对那种不伦不类的所谓“诗”发出的阵阵嘘声！似乎再说：“这算哪门子诗呀！”

这是发自肺腑的不屑！

中国有中国的诗。中国诗的种类很多，大致有古体诗和近体诗之分。通俗来讲，以唐代律诗成型为界，之前的为古体诗，之后的为近体诗。近体诗和古体诗的本质区别就是：近体诗注重格律，诗歌形式感更强，韵脚和平仄有更多要求，因此音乐感和节奏感更强；而古体诗较少格律限制，形式较为自由一些。但我以为，不管是近体诗还是古体诗，它们的“魂”都在诗歌的“意境”上。

可见，近体诗特指格律诗。格律诗主要分为绝句和律诗两种，按字数可分为五言和七言。我们千万不要把五四所谓“新文化运动”之后的仿外国诗称为近体诗。

二、聊聊诗词创作的一般过程

写诗，一定要有某种拨动你心弦的东西才行。当某种感觉不期而遇，触动了你的心弦，这时候，你不要刻意去追求什么，不要急切地想去用什么好词好句把它捕捉住，如果这样的话，你就惊扰到了它，使它如蝴蝶般翩翩而去。你应该让整个身心沉浸其中，不要带有一丝杂念，你任它自来，任它自去。它来，固然欣喜，它去，也不遗憾。当你的心达到了这种无欲无求的状态的时候，那蝴蝶便嗅到了自然的芬芳，翩翩而至，那个时候，你的好句子就来了。那种感觉，从它触动你心弦的那一刻开始，你以那个触发点为核心，将它以一个巧妙的内在结构推演出来，这就是诗。这就好比雪花的形成过程一样，那个触发点就是雪花赖以生成的一粒浮尘，从这粒浮尘开始，造物主将天空中的水汽用一个巧妙的六角结构凝华成一个奇妙的结晶体，这便是雪花。

关于这点，我深有感触。半个多月前，我携次子在柳村河畔闲逛，正当我们沉浸在初冬暖阳的惬意中的时候，冷不丁瞥见远远的桥底下那璀璨的凌波，就像星光洒满水面！这不期而遇的惊喜令我不能自已，脑中立即闪过一个句子——“日照凌波满河星”！趁着这股激情，环首四隅：对岸红的、黄的落叶铺满山郭水村；眼前碧绿而平静的水面像一块硕大的翡翠，那种绿令人血脉偾张，直往心底里钻！我立即顺着目之所及的线索吟咏道：“ 飘丹落黄柳村外，碧水如蓝一川清。遥望桥下喧嚣处，日照凌波满河星。”得来全不费工夫。

三、关于韵脚和平仄的思考

诗歌一定要讲究押韵和平仄，这是诗之为诗的基本要求，但同时，如果诗歌过分过分拘泥于韵律和平仄，又会使意境的营造空间变窄，导致本末倒置。

诗歌创作的“本”是什么？是灵性和意境的抒发！诗歌创作的“末”是什么？是字数、韵脚、平仄、对仗等形式要求。这其实就是内容和形式的关系问题：“本”就是诗歌所要表达的内容；“末”是内容赖以表达的形式。诗歌创作不求“末”，不讲押韵、平仄，那就不是诗；但过分拘泥于此，又会束缚灵性的抒发，压缩意境表达的空间，从而丧失诗歌创作的根本，沦为为形式而形式的无病呻吟。

因此，诗歌创作中，我们有必要排个序：本第一，末第二。在不伤本的情况下，要追求形式的完美；在伤本的情况下，只需尽量符合诗歌的形式要求即可，弃末而逐本。

四、诗词创作应尽量避免使用生僻字词

听说白居易每作一首诗就念给不识字的老婆婆听，反复修改，直到老婆婆能听懂为止。个人认为这种做法也未免太绝对了，尽管如此，但也至少提醒了我们一个道理：诗歌是给谁看的？除了自己欣赏之外，最主要的是给别人看。因此，诗歌创作应尽量使用常见字。用普普通通的常用字谱出出人意料的诗意，那才好。这方面，我十四年前有两首诗颇为自得：“枯寺腾紫气，萧林沐晚音。寒雀数点起，风烟旷古今。（《晚寺》）”；“烟山逐江去，秋疏落叶黄。遥闻孤犬吠，气绝更空山。（《秋》）”

字词的挑选除了意境表达（本）的需要之外，还有一点就是诗歌形式表达（末）的需要。决定用一个字，首先你得问问：它能符合意境表达（本）否？其次得问问：它能符合形式表达（末）否？千万不能本末倒置。

五、关于自造词

自造词，顾名思义就是自己发明创造的汉语词汇。汉语文相比于英文有一个优势，那就是，每一个方块汉字都有独立的字意，不同汉字的组合就能产生新的语境。汉语有成千上万个约定俗成的词汇，这些词汇是怎么来的？除了最早的原字之外，大多是后来人创造的词汇。古汉语语词基本是单字词汇，复合词汇少，后世汉语可能是因为语音变化的原因吧，为了读起来朗朗上口，就发展出更多的两字、四字复合词汇。可见，诗歌创作中自造词可以，但应尽量少造词，多使用原本就有的词汇，这样能避免理解上的歧义。万一因为内容和形式表达的需要要造词，那也得选用语义最纯粹的字组合，要不然人们就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比如我的《冬辉》：“旦辉数重山，雾滤透暄清。鳞灿细吹里，翠流更风情。”坦白说，“旦辉”、“雾滤”、“细吹”、“翠流”都是自造的，这又何妨？“旦辉”：旦为日出之形，辉为光辉之义，顾名思义，“旦辉”即是“初日旭照”。“雾滤”是紫阳诗人汪周淅的发明，出自其《冬游流水》：“闲游云涧叶婆娑，山寺虚无水上泊。雾滤寒冬风瑟瑟，江情脉脉送鳞波。”一诗。所谓“细吹”，即细风吹吹也，也就是微风。唐•杜甫《王十五前阁会》诗：“楚岸收新雨，春台引细风。”；宋•张孝祥《水龙吟•望九华山作》词：“竹舆晓入青阳，细风凉月天如水。”；南唐•冯延巳《谒金门》词：“风乍起，吹皱一池春水。”至于“翠流”，意思更是一目了然。

六、诗词各句内容应有内在逻辑关系

绝句四句，律诗八句。除了韵脚、平仄，还有律诗颔联和颈联必须对仗等这些形式要求之外，我认为诗歌各句之间在抒情和叙事的时候也要注重内在的逻辑关系，要不然，各句在意思上牛头不对马嘴，感觉东一句西一句如喃喃梦呓。这也是明遗民王夫之在《夕堂永日绪论》中为五言绝句提出的“就一意圆净成章”的要求。比如我的《北站偶怀之二》诗：“笔搁卷收墨未晞，雨破丹青腾流烟。忽讶列车驰入画，一笛长啸荡秋山。”内在逻辑就是：秋雨初歇→继续写景→突然来车→一声长啸。唐代诗人金昌绪的《春怨》：“ 打起黄莺儿，莫教枝上啼。啼时惊妾梦，不得到辽西。”更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首诗通篇词意联属，句句相承，环环相扣，四句诗形成了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

当然，各句内在逻辑并非一定要机械地平顺过度，也可跳跃表达那种思绪腾之昊外的瑰奇想象。谢榛在《四溟诗话》中曾把诗的写法分为两种：一种是“一篇一意”，“摘一句不成诗”，如上面说的《北站寓怀之二》和《春怨》；另一种则是“一句一意”，“摘一句亦成诗”，即属指此。如杜甫诗“日出篱东水，云生舍北泥。竹高鸣翡翠，沙僻舞鹍鸡”（《绝句六首》之一）；紫阳当代90后诗人汪周淅五言律诗《初访紫阳阁送同僚诗》：“紫气生灵秀，承阳沐道风。清晨知几许，夜半忘催更。细雨千山动，卿云万里行。八方齐聚首，互勉共勤耕。”；及七律《秋游流水》：“碧山一捧清泉涌，几去寒声供麦红。孤鹭凌云腾昊外，残荷不语笑春匆。人生自苦多愁事，只管呼翁满酒盅。我辈英才难指数，一如汉水水朝东。”均属此类。

七、俗字俚语入诗能独辟蹊径

艺术美的重要原则就是新颖性原则。老调重弹没意思，那怎么把诗写出新意？不防另辟蹊径，俗字俚语入诗就是一个好办法。杜甫“两个黄鹂鸣翠柳”，为什么不说“两只黄鹂鸣翠柳”呢？即是如此。

在这方面，我曾有过几次尝试。试举一二——《肃冬》：“呵嘘成霜凝，枯木接云冻。老鸹讶讶讶，杀气满肃冬。”的“老鸹讶讶讶”；《冬日小镇之二》：“街衢常闭户，摊贩多袖手。野夫入市来，有天没日头。”的“有天没日头”；《过梁鹏音响店偶怀》：“一首老歌伤人心，几多年少几多愁。艳词香风多肉麻！只是当年不此诌。”的“肉麻”，（“艳词香风”是自造词）；《小街》：“小街风和意迟迟，细吹残黄影掣掣。路人稀，香歌腻，几把椅子留懒客。”的“几把椅子”等等。

八、诗和顺口溜

顺口溜是民间流行的一种口头韵文，句子长短不一，纯用口语，注重顺口；而诗则多用书面语，更注重意境的营造。此外，在押韵、平仄、对仗方面，诗比顺口溜要严谨的多，而且从不滥用一字，惜字如金。你想想，要用四句或者八句，二十几个或者四十个几个字描述一种复杂的意象，表达一种细腻的情愫，那每一个字都是要有用处的。

前面说过，俗字俚语皆可入诗，因此，可以把顺口溜的句子搬到诗中，但一定要避免把诗弄得像是顺口溜。至于怎么避免，那就全靠个人修为了。

最后用我的一首诗做个结尾：“小指纤纤小嘴吮，垂涎黏黏冲我笑。原来遍吟皆无情，最牵我心在怀抱。（《携次子吟罢白柳风物歌》）”人生，说到底——柴米油盐酱醋茶，但我们也不能因此而放弃诗和远方。（2018年11月30日李退山记）

《小石潭记》：从小丘西行百二十步，隔篁竹，闻水声，如鸣珮环，心乐之。伐竹取道，下见小潭，水尤清冽。全石以为底，近岸，卷石底以出，为坻，为屿，为嵁，为岩。青树翠蔓，蒙络摇缀，参差披拂。

潭中鱼可百许头，皆若空游无所依，日光下澈，影布石上。佁然不动，俶尔远逝，往来翕忽。似与游者相乐。

潭西南而望，斗折蛇行，明灭可见。其岸势犬牙差互，不可知其源。

坐潭上，四面竹树环合，寂寥无人，凄神寒骨，悄怆幽邃。以其境过清，不可久居，乃记之而去。

同游者：吴武陵，龚古，余弟宗玄。隶而从者，崔氏二小生：曰恕己，曰奉壹。

《天净沙·秋思》：枯藤老树昏鸦，小桥流水人家，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