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年初笔者偶逛书摊，看到中华书局出版的一本书，名字叫《想象异域：读李朝朝鲜汉文燕行文献札记》，这本书的角度很有意思，讲的是中国满据时朝鲜李朝的士大夫对灭亡中国后鸠占鹊巢的清国的看法，就是中国满据时代不再是华夏，而是充满“膻腥胡臭”的地方。

由于之前对朝鲜历史不太了解，只知道朝鲜从唐朝开始，就一直对中原王朝称臣纳贡，成为中原王朝的藩属国，而在中国明朝皇帝和清国魁首的眼中，朝鲜是其朝贡体系中最重要的一个藩属国，而且对中原王朝表面上礼仪完美，但自从读了《想象异域》一书之后，对这个现象又有了重新认识。

【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

之后又在一家书店发现了一本书《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专门就是讲述朝鲜王朝的“尊周崇明”思想的来龙去脉，而因这本书，我对中国明朝和满据时代和朝鲜半岛关系又有了新的认识。

对比中国明朝和清国对待朝鲜王朝的态度，以及朝鲜王朝对待中、清的态度，会有一种很有趣的感觉。

首先让我们来看一下中国明代与朝鲜王朝之间的互动。

中国明朝对待朝鲜王朝的态度，从一件事情上就可以看出来。朝鲜国王死后，继任国王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要向中国皇帝报告，然后中国皇帝赐给朝鲜王国谥号，这样朝鲜国王的人生才算完整。而中国明朝皇帝派往朝鲜半岛宣誓谥号的官员，一般是宦官。

不仅如此，每当朝鲜王朝的朝天使去往中国都城时，中国（明朝）会限制朝鲜使臣的行动范围，而且到后期越来越严格。

但朝鲜王朝普遍对明朝皇帝评价很高，而且到了清国，认为自古以来，得天下之正，莫过于大明。

再来看清国。

虽然在17世纪初清国为了斩除中国的羽翼，派大军攻入朝鲜，朝鲜最终在清国强大的军事压力下，被迫对清国称臣，但是其内心是十分不服气的，这表现在朝鲜国王对清帝国赐给的谥号是弃之不用的。

虽然清国对朝鲜实行“德化”政策，例如派往朝鲜的官员都是侍郎级别的官员，而且只能是满洲人。并且历代清国魁首一再对朝鲜的贡赋进行减免、并且严格规定清国使臣接受朝鲜王朝的礼物。

面对这一切，朝鲜表示并不领情，在他们看来，中国明朝之于朝鲜，犹如君父；而清国起于关外，原来是野蛮部族，鲜闻教化。在朝鲜人眼中，女真乃是蛮夷和藩属，纵然清国对朝鲜实行种种德政，但朝鲜并不稀罕，明朝对于朝鲜，是“再造藩邦”之功，属于大恩。

从现存的史料和历史遗迹来看，在朝鲜人看来，中国明朝对于朝鲜，有三大恩典，分别对应着三位明朝皇帝。

【明太祖】

第一大恩典是赐予国名之恩。朝鲜太祖李成桂曾经奏请明太祖朱元璋，在“和宁”和“朝鲜”两个国号被选中择一，明太祖选择了“朝鲜”，这个国名让朝鲜君臣喜出望外，也为后来尊周崇明思想在朝鲜的盛行奠定基础。

这里要解释一下朝鲜君臣为何如此认为。在朝鲜半岛具有自己独立意识之前，他们一致认为自己国家的第一个朝代就是商周时期的箕子所建立的箕子朝鲜，这代表着朝鲜历史上并不一直是蛮夷状态，而箕子时期的国号就是朝鲜。而现在明太祖把朝鲜半岛的国号从高丽变成朝鲜，这是对他们文化上的认可，这也为后来朝鲜以“小中华”自居提供了可能。

【中（左）、日（右）、朝（中）】

第二大恩典是明神宗的“再造藩邦”之恩。明神宗万历年间，立国二百多年的儒教国家——朝鲜，遭受了日本的侵略，当时号称好几年没有上朝的万历皇帝决定“抗倭援朝”，这场战役历时七年，最终以丰臣秀吉死去为契机，战争结束。

而后几十年中国被胡清国灭亡，而朝鲜深以为是中国（明朝）的这次出兵，才使得“神州陆沉”，沦为胡虏蛮夷之地。后来的日本NHK纪录片《朝鲜半岛两千年》也是这种观点：中国明朝的这次出兵加重了政府的财政负担，而为了弥补亏空，明政府不得不加重对于农民的赋税，从而导致明末流寇横行，使得后金（清国）政权有机可乘。

【韩剧《思悼》中的朝鲜英祖】

为了缅怀中国明朝对于朝鲜的不世之功，后来的朝鲜国王建立了大报坛，用来祭祀明朝东征将士。在朝鲜英祖（1774年）的一首诗中，有这样的诗句：

“忆皇恩，忆皇恩，再造藩邦是皇恩；忆皇恩，忆皇恩，命将东援是皇恩……”

这仅仅是英祖怀念中国大明的一部分，而在这首诗中，不仅是明神宗，而且还对崇祯皇帝有特殊感情。

在朝鲜官方以及士大夫群体中，称呼明神宗为“神皇”，称呼明朝为”皇明”，称呼崇祯帝为“毅宗”，这就提到了第三大恩，这件事与崇祯帝有关。

当英祖从清国人张廷玉的《明史》中知道，他的先祖朝鲜仁祖大王被后金兵马围困时，崇祯帝不顾自己内外交困，让山东巡抚出兵援救朝鲜。这样英祖就把大报坛的祭祀范围由明神宗扩大到崇祯帝，之后又把祭祀对象扩大到明太祖朱元璋。朝鲜英祖是这样认为的：“高皇（明太祖）有大造之恩，神皇（明神宗）有再造之恩，忘其大本，似为未安。”

朝鲜从一开始，就从文化上鄙视清国，视之为戎狄，然而面对清国对朝鲜的高压政策，朝鲜上下只能暂时放下情感，采用一种现实主义态度，根据《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一书中描述：在皇太极称帝时，朝鲜上表，用崇德年号，而非崇祯年号。然而这一切只不过是朝鲜的一时之计而已。

此时的朝鲜，从官方到两班（朝鲜的统治阶层，只有两班贵族才能参加朝鲜科举），大多数时候都以使用清国年号为耻。根据《大明旗号与小中华意识》一书的记载：”朝鲜所用正朔至少有三种形式：遵行清国正朔、使用崇祯年号、用干支纪年。不同场合用不同的纪年方式。“

第一种是清国与朝鲜往来的文书中，用清国年号，而官方场合，例如科举放榜时，也是采用清国年号。

第二种是个人场合，例如朝鲜国王个人是不用清国年号的，朝鲜肃宗三十九年（1713年），朝鲜肃宗采纳臣下建议：”当以崇祯后几年书之。”

而两班则是：“士大夫家祭祝，不书伪号（清国年号），而寻常书札，若举大明必称皇朝，不以前代视之。”

甚至后来有人在家祭中使用康熙年号，被视为家贼。成均馆儒生间的诗文唱和，都是用崇祯纪年书写之。

第三种是与清国以外国家交往时，尤其是日本。朝鲜采用干支纪年法，不用年号。

中清易国是近代东亚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它代表着传统华夷秩序的崩溃，而“蛮夷”清国入主中国，对朝鲜王朝的统治者来说，是一场深刻危机。

于内，朝鲜王朝党争不断。于外，中清易国时，朝鲜又连续遭受日本和清国的侵扰，可谓是内外交困。

不过这些都不是事儿，关键是自己视为“皇朝”的明朝中国，竟然被朝鲜一向视为蛮夷的女真给彻底吞并，而朝鲜王朝的合法性是来源于中国大明的，明王朝的灭亡，不吝于一场空前的政治地震。

原来的王朝合法性来源没了，只能寻找新的政权合法性来源，在这重重危机中，朝鲜王朝只能一遍又一遍加强对明朝的认同，以缓解现实中的统治危机。

因此我们在史书中一遍又一遍地看到这样的场景：清国康熙皇帝认为：“自古得天下之正莫过于我朝。”因为清兵入关之际，就打着为明朝复仇的旗号进驻北京。自崇祯帝死后，中国明朝已经沦陷，而清国是应吴三桂之请，“救万民于水火。”如此一来，清国倒是有恩于中国。

而朝鲜君臣认为，自古得天下之正莫过于大明，朝鲜李朝学者成海应认为：“春秋以来，得天下之正统者，唯汉、唐、宋、明四朝。四朝之中，又以唐高祖篡夺隋朝皇位、宋太祖陈桥兵变，皆非正途。”因此只有汉、明得国最正。而”皇明之世，闺门正于上，权柄不移于下，将帅不敢恣，直士奋舌强谏，朝廷清明纯粹，比汉又过之。”

成海应认为中国历史上明朝是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瑕疵的完美王朝。他在强调明朝的同时，又否认清国的正统地位，批评清国破坏了几千年的中华衣冠制度，清国“辫发左衽，服马蹄袖，戴绒帽，为犬羊之服”，这样的算是正统吗？

【日本绘画中流亡到日本长崎的中国人晤见清国人】

接下来的朝鲜一再地崇敬中国明朝，把明朝同历史上的周朝比肩，而自己相当于鲁国在周朝的地位。中国史书有云；“周之礼，尽在鲁矣。”，因此自从明朝灭亡，朝鲜就以小中华自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