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写生的传统一直是没有断的。具体的做法想法可有不同,但写生这件事没有断,大凡画画的人都有几分喜欢写生,喜欢跑出去直接面对大自然,直接面对人物,每一次都能有一些新鲜的感受。所以喜欢现场,喜欢直接。是因为大家喜欢才一直没有断,因为得益于此,倒不是标榜信念咬牙挺住坚守阵地。
在中国近年写生的人越来越多,尤其是青年艺术家们成群结队相约着跑出去,乡间山野,画箱画架啸聚江湖,风靡人数之众作品样式之多现场热情之高,蔚为壮观。环顾全球当今世界四处丧气:不是“艺术死了”,就是“绘画死了”。相比之下,中国的写生大潮是不是举世无双?其实在中国自己也是空前,正可谓风景这边独好。
当然也有“风凉话”:不要讲你出去写生不写生,不要讲你跑了多少路,不要讲你吃了什么苦,艺术嘛很残酷的!就讲你的画怎么样子,画得不行多辛苦也没有用处。
这话有点可笑,拿写生当苦肉计,当受罪,其实不解其中甘苦滋味。就好像有人喜欢攀岩,有人喜欢桥牌,有人喜欢钓鱼,门外汉以为是图那几条鱼?是夜以继日的辛苦受罪?大谬不然。这里面是另一种“生活方式”的选择。正如人说“该换一种活法儿了!”写生就是一种别样的活法儿,一种乐儿,一种滋味。读大学时在百花山住着,春天景色好,我们几个同学约着早饭前上山去先画张小写生,7点半开饭我们7点前上山,满以为自己起得早,却不料,迎面遇上刘亚兰老师已经画好了回来。有滋有味的跑出去,有滋有味地领略那每天不同的日出,有滋有味地呼吸新鲜的空气。不是说艺术残酷吗?其实是万丈红尘残酷。
写生本身只是说在当场画、在当面画的意思,这只是一种方式。如果想要画得好,还得看怎么画,怎么写生。佛洛依德写生的时候很慢,反反复复改来改去,到什么程度算是满意,才可以结束呢?他说要到这画仿佛是被别人画出来的,自己看着认生这才罢手,才完成。中国画历来讲“熟中求生”,看不起“熟能生巧”。
写生要有现场感。此时此地,此情此景,不可重复的、唯一的。表现在画面上今天的蓝天和昨天的不同,这里的月亮和那里的不同,甲肖像的怯生生和乙肖像的怯生生不同,我作者面对这些不同更有感受的不同,于是画面上不可重复,不可以轻车熟路熟中生巧举一反三照方抓药。
在画写生的好手的眼前总是能发现出新的东西、新的课题,总有没见识过的、没经历过的挑战。因此,好手画写生总是无法驾轻就熟,相反总有些无所措手足,无计可施,不能不慢,不能不全神贯注。你看豹子盯着斑马的眼神,每块肌肉都机灵的要跳起来,那正是好手的状态。不会画的倒摆架子了,神也闲了,笔也松了,胸中自有成规一套,区区小景不在话下。不是画写生,而是“秀”写生,避开那些失手的危险,提高落笔的成功率,耍弄自己成熟的把戏,画面也许不错,但过去讲叫太顺太滑,叫作画品不高。
现场感、陌生感、新鲜感,总之是鲜活的感受才使写生有意思。
写生总是有取有舍。在意什么就是取。其他一律置之度外,哪怕别人说很重要,也不在乎,也舍。取舍得当才有好画。
黄宾虹说,对景写生要注意一个舍字。他是提醒作画别太絮叨了,看什么画什么不好。我的体会是根子在“取”,取不明确就是立意含混,标准不清。舍不是目的,取才是目的。才是立意所在,才是要抓住的东西,要盯住,盯得牢牢的决不错过!我在读研前就看过罗尔纯、丁慈康先生作画,他们取舍主动,感受鲜明如诗如歌,特别记得那幅凋落的鸡冠花。
小孩子写生自己的运动鞋画得好。只用单线勾,画那个鞋带从扣眼穿出来再钻进去,签字笔是不能涂改的,下笔算数。小孩很吃力,很紧张,很动人,这个“动人”就不是一般说“好看”的意思了。孩子的每条线在画面上都站住了,每条线都不帅、不空、不溜、不虚,扎扎实实的,每条线都有灵魂。力透纸背,点点落实,如锥画沙!那个鞋好看吗?说不上。那鞋的结构画对了吗?说不上。那条线好看吗?起承转合了吗?也许也说不上。说不上什么笔墨,但是那线条已经动人了,因为小孩子全神贯注毫不松懈。他的生命状态已经贯注在线条里。他虎视眈眈,像个小野兽,像个短兵相接的战士。
写生一双鞋子,先“把它画对了”好不好?先把比例画对了,空间结构画对了,质地画对了,好不好?先把它“画对了”,再说你的主观感受好不好?艺术平台很大,怎么做就不好呢?恐怕都能走得通,但是小孩子笔下的运动鞋已经动人,而动人正是艺术最基本最主要的条件。
写意既是指一种画法,也是指一种精神。齐白石说,如果写生只重其形,或写意专言其神,都各有偏颇。他主张艺术家可以“写生而后写意”,以求“形神俱见,非偶然可得”。
与写生相比,写意更精炼,形神俱见达到了更高的境界,也可以讲,如果仅仅把写生画得有几分生动几分具体,并非就算是达到写意了。齐白石说得好,写意的要求还高得多。
大虾是齐白石的代表作品,也是他大写意的经典,为此花了几十年功夫。他六十岁画的虾,跟他八九十成熟期的虾是完全不同的形态,完全不同的笔墨,完全不同的气度,二者之间正好经历了他著名的衰年变法。
晚年成熟期的虾已经出落得超凡脱俗飘飘欲仙,笔精墨妙,简约有力。与其说是虾,不如说成仙得道须发飘飘的老叟,舒展开枯瘦的前臂,眯缝着智慧的双眼,既是透明的脆弱的生灵,又是饱经世故的智者,既是在水里游,也是在虚空中飞。
相比之下,早期画的虾只是群芸芸众生懵懵懂懂的草虾,虽然也生动有趣,但终究是“写生级别”的作品,而晚年的大虾实在是千锤百炼,升华了,毛毛虫们变成蝴蝶了,是真正“写意级”的作品。
这么说,不是贬低写生,而是说写意昭示着另一重境界、另一种高度。李可染50年代的写生作品那么好,但他自己一直耿耿于怀,不满足,要脱出来,要到他心里向往的另一个层次去。
写意是一种精神,在艺术上很大的一个力量,推着艺术家往前走,把一辈子投进去也不能满足。它并不是一般说的生动传神栩栩如生就行。我听雕塑家钱绍武先生有一回说到黄胄的驴画得好,画的生动,而徐先生的马却达到了一种人格精神的象征。莫奈晚年的睡莲也是,从写生出发登上写意的顶峰。
我猜,齐白石前期画草虾的时候也未必就没有一点后期的想法和追求,但是当时他还做不到,主客观都还不够,到了后期他也还是写生,还是把活虾养在画案上看,但是这时候他的写生就达到写意了。
写意精神在画中特别看重作者的状态,明心见性。每次作画的过程都是画家向着最高的境界,重新观察世界表述世界的过程,同时也是画家表述自我修炼自我的过程,这个过程没有终点,作品是伴随这个过程的产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