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李退山)
上篇
温克尔曼说“男性裸像或许可以获得性格,但只有女性裸像能够追求美。”女性之美,作为人类脱离蒙昧以来最早关注的温存、极致之美,不知曾唤起过多少无邪之思!面对爱与美的滥觞,在希腊时代,人们干脆将其加诸“阿芙洛狄忒”一身!
【布格罗《山林水仙女》】
“阿芙洛狄忒”较为人们熟知的名字是她在罗马帝国时代的别名——“维纳斯”。她是众女神中最美的一位,也是艺术家们最钟爱的一位。本篇史话即以维纳斯的名义阐释西洋女裸艺术发展的道路。
【布格罗《维纳斯与小天使》】
柏拉图曾将维纳斯分为“天上的”维纳斯和“人间的”维纳斯。作为承载着爱与美,让诸多艺术家为之忘情的爱与美之神——维纳斯,人们的心却一直很纠结!
【希腊《路德维希的王座》浮雕】
的确,面对那极致的,惊世骇俗之美,观赏者关于宗教的、世俗的、伦理的、本能的种种反应,使“维纳斯”的形象总在“人间”与“天国”、现实美与理想美之间徘徊!这心的纠结甚至从女神像最初产生的时候便已开始……
史前的维纳斯(史前时期)
最早的女裸雕刻——威伦道夫的维纳斯有着突出的生理特征。她是“生殖之神”,表现了史前人类出于本能的对于生殖的崇拜。这尊强烈的实用主义雕刻所昭示的究竟是“人间维纳斯”呢?抑或是“天上的维纳斯”?至今不得而知!
【威伦道夫的“维纳斯”】
这尊雕像发现于奥地利沃尔道夫地方,是一旧石器时代的遗物,高11.1厘米。此雕像估计雕刻于前22000至24000年间,相当于中国山顶洞人时期。(以前估计山顶洞文化距今1.8万年以前,最新考古学研究成果将这一年代提前为“距今约3万年”。)
关于她的起源及文化含义至今一无所知。名字中的“维纳斯”并非特指,而是指雕刻者和当时的人们对女性形象的理想化描绘。雕像的女性特征令人印象深刻,这些特征都与旺盛的生育能力密切相关。至于面容,则是无关紧要的,甚至根本无需表现。难道这是一件祭祀用具?用来祈求神灵赐予氏族繁衍的力量?
接下来的基克拉泽斯的“维纳斯”则是一尊没有体温的、令人生畏的石块,她同样更像是一件祭祀用具,用于人神之间的对话。
【基克拉泽斯的“维纳斯”】
希腊国家考古博物馆迈锡尼展厅旁边展示着这尊诞生年代相当于中国大汶口文化时期(大汶口文化距今4000—5000年)的女裸石雕。这是一件希腊蛮荒年代遗留下来的作品,约刻于前3000至4000年左右,为Clyclatic基克拉泽斯文化遗存。雕像高度简化,光光的脸上仅有一条突出的鼻梁,据说眼睛和嘴巴早些时候是用颜料画上去的。她的身体平面、僵直,缺乏透视和立体感。
古埃及的维纳斯(古埃及文明)
古埃及文明形成于公元前4000年左右,这一时间与距今6000年前的中国半坡文化时间相当!
埃及文明是点亮希腊文明的第一把火!辉煌的火焰照亮了爱琴海岸边蒙昧的人群。从现存的埃及艺术中,我们仍能感受到那种脱离蒙昧不久的温情。
【埃及壁画中的美姬像】
当我们观赏这幅壁画时,似乎可以感受到几千年前古埃及奇妙的、充满生气的生活情景。人物虽以程式化方法描绘,但却楚楚可人。
【以正面律描绘的埃及壁画中的人像造型】
正面律是古埃及壁画人物的标准定律,即人的头部、腿部和脚部为侧面;眼睛、肩膀、胸脯则呈正面;而胯部则兼有正面和侧面两种描绘方法。标准的正面律中,人物前跨一步站立的姿势,上身正面观者,头侧视,所以观者看到的只有人物的一只眼睛。
在人类尚未熟练掌握人体解剖和透视知识的年代,这是一种便于藏拙的描绘人像的方法。因为,侧面脸庞和腿脚总比正面容易表现,而正面眼睛、肩膀和胸脯的描绘又易于侧面,埃及人分别选择了最容易表现的角度。
爱琴海的维纳斯(爱琴文明)
古埃及文明直接催生了爱琴文明,并由爱琴文明的北传而到达希腊本土。
首先是古埃及对克里特的影响,克里特文明在古埃及第五王朝末期的混乱时代开始发展,因而很大的可能是埃及的流民逃散中,一部分来到克里特岛,直接影响了当地未开化的人民。
【古希腊壁画《手提捕获物的年轻渔夫》高134.6厘米雅典国立考古博物馆藏】
爱琴海西南部锡拉岛上的阿克罗蒂里遗址中的弥诺斯壁画揭示了海洋对这个岛国文明的重要性,历史上它与希腊大陆、埃及和近东有着贸易往来。公元前1620年,一次火山爆发毁掉了锡拉岛,许多壁画埋没在火山灰中,唯有一条绘有船只的檐饰在遗址中保存下来。
画中描绘了一位颇具生活气息的寻常男子,他双手提着两串海鱼,耳畔似乎荡漾着阵阵海潮的声音。这件男裸像具有强烈的“人间”气息。
这件人体用赤褐色画出,似乎平涂,人体造型是典型的埃及范式:头部呈侧面像,眼睛为正面形,肩胸上半身为正面,两腿双足同样呈侧面。
古希腊的维纳斯(希腊荷马时期和古风时期)
希腊文明是欧洲文明的摇篮,而爱琴文明又是希腊文明的摇篮。
早在中国夏朝建立的同时(即前2000年),地球另一端的爱琴文明也在克里特岛获得长足发展起来!在之后漫长的800年中,克里特人对希腊的影响逐渐扩大,终于催生出希腊本土最初的文明——迈锡尼文明。
相当于中国商朝(约前1600年至1046年牧野之战)的后期,约前1200年,北方蛮族多利亚人开始入侵迈锡尼文明。南下的多利亚蛮族并未占领整个希腊,只是对希腊进行了一番扫荡之后,最终在拉哥尼亚城邦安顿下来,这就是后来的斯巴达城邦。
经历这次蛮族入侵,迈锡尼文明遭受毁灭之灾,希腊历史由此进入“黑暗时代”,又称“荷马时代”。
【希腊瓶画《贝列突袭西谛斯》高42.5厘米伦敦大英博物馆藏】
瓶画是古希腊人在陶瓶上绘制的装饰画,早在荷马时代(迈锡尼文明末期)就已出现。此瓶画运用了赤像式技法,在黑底上画出红釉的浮像而绘成。画面的内容是描绘英雄贝列向西谛斯仙子求爱的故事。在此瓶上,爱神和西谛斯都被涂成白色,以示区别。爱神的翅膀和冠,以及西谛斯的冠和首饰都涂上了金色,华丽高贵。本瓶具有明显的雅典式古典风格。画中女裸的姿态极为优美,显示了荷马时代晚期绘画的特色。
经几百年的疗伤和恢复,希腊重新续写了文明,进入“古风时期”。大约相当于中国东周初年(前771年春秋时代开始),即前750年左右,伴随着经济、军事实力的增长,希腊人口大大增加,急需向外拓展生存空间。在此后的250年间,希腊掀起了对外殖民的浪潮!新的希腊殖民城邦纷纷在小亚细亚和北非在内的地中海沿岸建立。但此时东方波斯帝国的势力也已扩张至小亚细亚,双方分别于前490年和前480年展开残酷的拉锯战,史称希波战争。两次争夺殖民地的战争均以勇敢顽强的希腊获胜而告终。
古风时期是希腊艺术本土风格逐渐形成的关键时期。
早期的希腊文明(迈锡尼文明)隶属于克里特文明的旁支,也即埃及文明旁支的支系。从当时的希腊雕刻可看出,其表现技法完全是埃及雕塑的翻版。但随着迈锡尼文明的衰落,新生的希腊文明逐渐摆脱了埃及人的影响,历经古风时期的进一步发展,到了希腊古典时期已经形成自己的风格。
【不列颠博物馆藏希腊早期雕塑】
左边雕像的范式显示出希腊早期艺术埃及化的倾向,很可能是爱琴文明的产物,宽臀窄胸,是几何化的、埃及人的理想范型;而右边浮雕则已是希腊古典时代的面目,年代要晚的多。
在希腊艺术发展进程中,由古风时期到古典时期中间(大约前5世纪上半期)有一个过渡期。《路德维希的王座》浮雕既是这一时期的代表作之一。
【希腊《路德维希的王座》】
在这段时间里,在激动人心的希波战争中,蒸蒸日上的扩张气焰和严酷的战斗培养了希腊人强烈的爱国激情和奋发图强的精神,产生了伟大的悲剧艺术。在雕刻艺术中出现了战斗,歌颂战功的主题。这些作品无论是神话还是现实题材,都是与古风时代完全不同的具有时代精神的严谨风格。
【希腊《路德维希的王座》】
这是一件约前460年的作品,被命名为《路德维希的王座》。
【希腊《路德维希的王座》浮雕正面】
这时期的作品开始从静态的姿势转向力求表现运动甚至激烈的动作。此件雕刻即展示了最激动人心的一刻——爱与美之神阿芙洛狄忒从海浪中升起,两个伺女正为她拉起一块帷幕。
【希腊《路德维希的王座》浮雕左侧面】
这位演奏奥鲁斯管的裸女的肩、胸和胯已经采用侧面视角表现,而非埃及范式。
【希腊《路德维希的王座》浮雕右侧面】
这时期的雕刻技巧更加熟练,逐渐形成一种比例匀称、结构准确、形体明晰的“团块”体系。团块表现技法的运用在王座右侧面这位穿着宽松外衣的女人面部已很显著。女人正在焚香祈祷,面容虔诚,她的面部呈现出结构感和立体感。
着衣的维纳斯(希腊古典早期)
希波战争中,希腊各城邦建立了以雅典为首的提洛同盟,战后逐渐成为雅典称霸希腊的工具。但雅典的霸主地位遭到以斯巴达为首的伯罗奔尼撒同盟的挑战,双方摩擦不断,最终于前431年爆发战争,史称伯罗奔尼撒战争,希腊由此揭开了“古典时期”的序幕。
希腊“古典时期”,列邦争霸,战争频仍,但同时也是希腊古典文化井喷之时,无数伟大的思想家和作品诞生于这一时期,这无论从景象上还是时间上,都好似同时代中国的翻板——前475年战国开始,列国称霸,诸子争鸣!
希腊此间的女裸艺术相对保守。前六世纪至前五世纪全裸像十分罕见,这与古希腊人对女性的态度有关。除了外来的斯巴达人,希腊本土民族是比较保守的。很多人认为,裸体女像的出现和东方的宗教有关系。
【《命运三女神组雕》不列颠博物馆藏古希腊雕刻】
这组雕刻精准的结构,圆浑的体积,人体与人体之间、人体与衣衫之间复杂而自然的组合和附着关系,惟妙惟肖的刻画,这一切告诉我们:希腊古典时期的雕刻已经完全摆脱埃及的影响,呈现出希腊面目。
【不列颠博物馆藏古希腊青铜浮雕】
人像虽然穿着轻薄的衣物,但其下的身体我们仿佛可以看到和想象到的,我们可由此知道当时的艺术家对女性身体的认识和体会已经是很深刻的了,只是当时社会还不允许随意暴露女性身体的艺术形式。
【不列颠博物馆藏古希腊雕刻残躯】
这些历经战火的雕像今天呈现出一种令原作者意想不到的美感——血腥和美的交集,冲击着观赏者的视觉!
男裸化的维纳斯(希腊古典时期)
由于人们对于女性身体的保守观念,早期的女裸像很可能是由男裸像修改而来。
【《埃斯奎林(Esquilin)的维纳斯》】
据现存史料,希腊人体雕塑第一尊真正意义上的女裸像是公元前5世纪的《埃斯奎琳维纳斯》。在埃斯奎林维纳斯身上,我们看到的是小小的乳房、僵直的躯干和男性化的腰身,可以明显感受到早期女裸像受男裸像影响的情况。
【《受伤的Niobid(WoundedNiobid)》】
这是一件约公元前440年的希腊雕刻的罗马复制品,在原属于凯撒的GardensofSallust花园出土。这尊雕像的男性化特征显著。
【《阿芙洛蒂德雕塑残躯(FragmentarystatueofAphrodite)》卢浮宫藏品】
这是一尊来自意大利Brindisi的希腊雕塑的罗马复制品,作于公元2世纪,高0.96米,属于埃斯奎林(EsquilineVenus)型维纳斯。
这尊雕像的女性特征更为显著。虽依然是小小的乳房、略显僵直的躯干,但却丰腴肥美,似乎是一种由男裸向女裸的过度风格。
端庄的维纳斯(希腊古典后期及希腊化时期)
正当雅典和斯巴达鹬蚌相争之际,伯罗奔尼撒半岛北部的蛮族马其顿日渐强大起来,并于前338年占领整个希腊。两年后,马其顿王腓力二世遇刺,20岁的亚历山大即位并粉碎了希腊城邦的反抗,彻底征服了希腊。
令人叹为观止的希腊文明最终赢得了上帝的眷顾!这次,希腊文明并未像八百多年前的“黑暗时代”那样因北方蛮族的入侵而毁灭,相反,希腊文明感化了马其顿,并随着亚历山大东征的铁骑广布四方!涨潮般的东扩运动甚至将希腊文明推进到遥远的兴都库什山脚下。尽管亚历山大帝国如昙花一现,但这次东征掀起了地中海近东地区历时三百余年的希腊化浪潮。在中东和远东,当帝国势力如海潮般消退之后,散落在中亚、西亚和印度次大陆的希腊文明的火种纷纷搁浅在彼此隔离的山间谷地,顽强生存了下来,若干世纪后依然影响着当地的文化。
在以希腊文化为圭臬的时代,希腊本土的艺术依然丰饶多姿,并诞生了第一个美丽的全裸维纳斯。
【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尼多斯的维纳斯》】
第一个美丽的全裸维纳斯——普拉克西特列斯的《尼多斯的维纳斯》继承了《埃斯奎林的维纳斯》优美的S曲线。她似乎正要去沐浴,一只手拿着脱下来的衣服,双唇轻启,略带微笑,但却不失庄严。她的双腿紧闭,用手挡住私处,严密的封锁着。这种形象(姿势)历史上被称为“端庄的维纳斯”。
普拉克西特列斯诞生于雅典,是古希腊古典后期杰出的雕塑家,生平不详,主要创作年代为前370至前330年。他善于把神话中传说的人物纳入平凡的日常生活中,确立了公元前四世纪希腊雕塑柔和、细腻,充满抒情感的艺术特征。
但对后来的女裸像影响最大的,并不是《尼多斯的维纳斯》,而是另外两个希腊雕塑:《卡皮托利维纳斯》和《美第奇维纳斯》。
在这两尊维纳斯雕塑中,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端庄的维纳斯”的影子。她们微躬着背,一手遮胸另一只手挡住私处,显露出一种更强的自我保护意识。
【《卡皮托利维纳斯》和《美第奇维纳斯》】
这两尊维纳斯的姿势成为后世的一种经典姿势,被女裸艺术广泛采用。
【《美第奇维纳斯(AphroditeofMenophantos)》】
美第奇(Menophantos)是公元前一世纪的希腊雕塑家,这件雕像来自SanGregorioalCelio教堂,上有美第奇的签名,属于最好的尼多斯型维纳斯(CopytypeoftheVenusofCnidus)之一。尼多斯(KnidosorCnidus)是一座古希腊城市,这里曾出土大量文物,其中一些相似风格的雕像,被定义为尼多斯型。
理想的维纳斯(希腊化时期)
1820年,被称为“残缺的完美”的《米洛的阿芙洛蒂忒》在希腊米洛岛被发掘,立刻刷新了人们的感官。
【《米洛的阿芙洛蒂忒》】
据考证,这尊雕像为公元前3世纪雕成,至于何时被安放在米洛岛上的,尚无定论。这件震古烁今的绝世瑰宝,几经周折,现被藏于法国巴黎卢浮宫,成为法国“第一国宝”。
【《米洛的阿芙洛蒂忒》】
她比其他古典时期的维纳斯裸像更为丰满、健硕。同时,S曲线也被一脉相承地继承下来,动感和韵律感十足。这种丰腴的体态和姿势在后来的诸多雕刻,乃至19世纪的架上绘画中屡见不鲜。
【《米洛的阿芙洛蒂忒》】
她的形象更加肥美健硕,在所有古典时期的作品中是最复杂、最有艺术性的作品之一。
【《米洛的阿芙洛蒂忒》】
米洛的维纳斯恢复了旧有的理想比例,是一件有着古典效果的巴洛克作品,是人类最杰出的歌咏肉体理想美的作品之一。
壮美的维纳斯(希腊化时期)
我们观察早期的维纳斯形象可以发现,维纳斯的身体均是健壮和肥美的,这奠定了西方美术史最正统、最经典的关于人体美的判定——“壮美”,而非中国人在《诗经》中啧啧称赞的“窈窕”之美。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法国巴黎卢浮宫藏】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是为纪念一次希腊海战中沙摩特拉岛的征服者德米特里大败埃及王托勒密的舰队而雕刻的作品。这件失去头部的雕像高328厘米,创作于前190年,是希腊化时期留存下来的著名杰作的原作,被奉为稀世珍宝,作者已无从考证。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尽管这尊雕像的头部已不复存在,但她犹如《米洛的阿芙洛蒂忒》般残缺的完美没有任何修复的必要,她所拥有的激荡人心的力量大概只有贝多芬《命运》交响曲可与之匹敌!那一袭纱衣难以束裹女神婀娜的风姿,绰约的胴体依稀可见——这是一件刚柔相济的艺术品!
【《萨莫色雷斯的胜利女神》】
(李退山作于2016年1月上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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