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农有“丹青不知老将至”印章,并题有印款,印款透露出一些值得重视的思想:既去仍来,觉年华之多事;有书有画,方岁月之无虚。则是天能不老,地必无忧。曾何顷刻之离,竟何桑榆之态。惟此丹青挽回造化,动笔则青山如笑,写意则秋月堪夸;片笺寸楮,有长春之竹;临池染翰,多不谢之花。以此自娱,不知老之将至也。
这里所说的“长春之竹”、“不谢之花”,在金农一生艺术中很具象征意义。在一定程度上可以说,金农的艺术就是他的“不谢之花”,花开花落的事实不是他关注的中心,而永不凋谢,像金石一样永恒存在的对象,才是他追求的。大地上天天都在上演着花开花落的戏,而他心里只专心云卷云舒的恒常之道。绘画,在金农这里,只是他思考生命价值的一种途径。
“扬州八怪”之一的金农,是爱新觉罗·胤禛(即所谓雍正)到爱新觉罗·弘历(即所谓乾隆)时期一位特立独行的艺术家。他一生艺术生涯异常丰富,甚至可以说有些繁杂,他在诗、书、画、印等方面都有贡献,他是当时很有影响的收藏家、鉴赏家。一生心力并不主要在绘画领域,像青藤一样,他开始作画的时间也较晚,在绘画领域,并没有特别专长的类型,他喜欢画的题材有花鸟、道佛、鞍马等,并间有山水小品之作。从绘画成就来说,他的每一种形式似乎都没有臻于最高水平。其山水不敌石涛,人物难与老莲、丁云鹏等大师相比,即如他最擅长的梅花,似乎也不在他的好友汪士慎之上。他的人物、鞍马等有明显造型上的缺陷,与擅长人物的唐寅、擅长鞍马的赵子昂相比,有相当的距离。按照今天艺术史的一些观念看,他很多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绘画性”并不强。
但就是这样一位艺术家,在中国艺术史上却享赫赫高名,他被推为“扬州八怪”之冠,有的人甚至认为,他是传统中国的最后一位真正的文人画家。时至今日,与很多艺术界朋友说起金农,还是有无限的景仰和歆慕,他的艺术在今天仍然有很大的影响。
【金农《自画像》轴,纸本,墨笔,纵131.3cm,横59.1cm】
为什么会出现如此情况?这与金农身上独特的艺术气质有关,与他绘画中所葆有的那种充沛的创造力有关,更与他绘画中所显露出的独特人生智慧有关。正像西泠八家之一的陈曼生所说:“冬心先生以诗画名一世,皆于古人规模意象之外,别出一种胜情高致。”如他有一幅画,画菖蒲,没有任何特别的地方。一个破盆,一团绿植。但金农却有题说:“石女嫁得蒲家郎,朝朝饮水还休粮。曾享尧年千万寿,一生绿发无秋霜。”画的是一种永恒的绿,永远的生命,永世的相守。这样的题跋给人奇警的感觉,与其说是作画,倒不如说以简单的图像来敷衍自己的人生哲学。
金农地位的突出,从另外一个角度说明文人画传统中一些关键性因素:文人画不是涂抹形式之地,而是呈现生命智慧之所,文人画最重要的是给人以生命智慧的启发。潘诺夫斯基说,作为人文科学的艺术存在的重要理由,就是超越现在,发现存在背后的真实,予人以智慧的启发。金农的绘画正是在这一点上显示出他的优长。
生命智慧,是金农绘画艺术具有长久生命力的基点。本文通过他绘画中所蕴涵的“金石气”来讨论他关于绘画真性的独特见解。
把玩金石
金农在金石中,玩出永恒的意味。
金农毕生有金石之好,他的好友杭世骏说:“冬心先生嗜奇好古,收储金石之文,不下千卷。”他的书法有浓厚的金石气,他的画也有金石的味道。秦祖永说:“冬心翁朴古奇逸之趣,纯从汉魏金石中来。”要理解金农的艺术,金石气倒是一个重要的角度。
金农有一号叫“吉金”,上古时钟鼎彝器,因为一般用为祭礼,又称吉金。金农常用“金吉金”的画款,以张皇他的金石之好。他一生爱石如命,世传他的一方砚台,上有他的砚铭说:“宝如球璧,护如头目脑髓。”金石对于他来说,就是他的生命。他的艺术,也包括他的绘画都沾染上浓厚的金石色彩。
在中国经学和语言文字研究中有一门专门学问“金石学”,在中国艺术史研究中有一个“金石气”的专门问题。金,一般指材料为青铜器的古代流传文物,包括上古青铜礼器及其铭文、兵器、青铜雕刻、符玺等等。石,主要指石质的文物,包括各种碑刻文字及图案,如墓碑、摩崖石刻、各种以石为材料的造像(如佛教寺院的经幢)等。金石的存在为考镜古代文化提供了一个重要的角度。金石学对艺术领域的影响也十分突出,如我们说六朝以前的书法,其实基本都在金石中。金石学的发达也影响了中国艺术的气质,如中国艺术特别重视的“金石气”、“金石味”,重视古拙苍莽的格调,它还影响了中国人的审美生活。中国艺术一些观念的形成,也与金石的流布有关。如中国艺术推重的历史感,便与金石学有极为密切的关系。
【金农《兰花图》 纸本墨笔立轴,纸本,墨笔,纵130.5厘米,横37厘米。南京博物院藏。】
清代是传统金石学继宋代以后发展的又一高潮,金农生活在金石学极为发达的时代,这对他的艺术和思想构成有直接影响。他精鉴赏,好古雅,在书画之外,又精于篆刻,对明代中期以来文人篆刻的思想有深刻浸染,他与西泠八家之首丁敬有极深的情谊,又多识于古文奇字,一生游历于三代秦汉之间的钟鼎彝器碑刻之中,明中期以来文人所喜欢的物品,如碑版、砚台、奇石、青铜古玩等等,金农无一不精。他的“百二砚田富翁”、“吉金”等号就记载着他的金石生涯的印迹。
他玩金石,研究金石,不仅使自己成为当时有名望的金石学者,也影响到他的艺术,他的精神世界。他是一位具有独创性的艺术家,并不像那些古玩行家、博物里手,流连于物,也沉溺于物,他玩物而不为物所玩,重物又超然于物。
他喜欢珍贵的古物,为其中所包括的内在精神所着迷。如他一生留下大量的砚铭(又称研铭),这些砚铭记载着他对古砚品质的鉴赏,又体现出他独特的人生哲学。如《写周易砚铭》:“蛊、履之节,君子是敦。一卷周易,垂帘阖门。”此在说《周易》的卑以自牧的思想。世传他的《砚铭册》行书,是一件极为珍贵的书法作品,其中记载了他大量的题砚文字。如《巾箱砚铭》云:“头上葛巾已漉酒,箱中剩有砚相守。日日狂吟杯在手,杯干作书瘦蛟走,不识字人曾见否?”其中展现的思想简直有《二十四品》中《沉着》一品之风味:“绿杉野屋,落日气清。脱巾独步,时闻鸟声。鸿雁不来,之子远行。所思不远,若为平生。海风碧云,夜渚月明。如有佳语,大河前横。”他见一砚,白纹若带,裹于石上,故作《腰带砚铭》云:“罗带山人,韦带隐人,吾不知世上有玉带之贵人。”表现出脱略世俗的情怀。他的画似乎就在这样的氛围中氤氲:“白乳一泓,忍草一茎,细写贝叶经,水墨云山粥饭僧。”(《水墨云山粥饭僧写经砚铭》)砚的纹理形状和自己的心灵形成一种境界,他不是在赏砚,几乎在玩赏生命的趣味。他的艺术是在其金石之好中浸染出来的。没有金石之好,不会有他的奇特的书法;同样,没有金石文化的影响,也不会有他独特的绘画。金农绘画对永恒感的追求,就与金石气有密切的关系。金石气,有两个重要特点,一是它时历久远,二是它的恒定性。金农在把玩金石中,玩出了永恒,也将这气息带到了绘画中,他的绘画“不谢之花”盛开,与金石气深具联系。我们可从两幅有关金农的画像(一是他的弟子罗聘为他画的《冬心先生像》,一是他的一幅自画像)中,略窥其金石之好中藏有的特别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