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我懒散地爬在书桌上看余继聪的《幸福的庄稼》：若干年前，我们都是一棵棵多么幸福的庄稼或者野花野草，脚板、根须离大地母亲温柔博大的怀抱多么近，生长的多么茁壮茂盛，多么滋润潇洒啊！可是，如今我们已经根须卷曲，茎干枝叶蔫瘪萎缩，整天耷拉着个脑袋，萎靡不振，不成个庄稼或者花草的样子了。这究竟是为什么啊！

因之浮想自己前世或初入世是一棵什么庄稼或者什么野花时，又听得窗外有清脆、绵延“噼啪”作响的声音。打开窗子，原来是坡地里燃烧的油菜杆在风里歌唱，一个和我一同长大的女人站在背风的火边满面红光。

如果让我选择是做一个人，还是做一棵庄稼或是野花，那么就让我选择做一棵油菜吧。对于一个农村长大的人，与油菜一直都是那么近。幼芽，开花，结籽，化为灰烬融入大地，这生命的体验，是安然地完整。至于那一颗颗圆溜溜的籽榨出的油到了哪里，被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胃消化了，那不在一棵油菜考虑的范畴之内。

我丢下了书本，一直站在窗内看不远处坡地燃烧的油菜，看把油菜杆儿一抱一抱丢进火里的我幼年的同伴，少年时的同学，如今隔着一条马路的邻居。这样隔着玻璃，隔着不远不近的距离，不被她发现地看她我能更自在一些，也能很亲密地回想我们曾共有的以为永远不会被什么改变的快乐。

在这个阳光不明不暗的下午，这个已不愿和我说话的女人勾引起我的记忆，让过去和现在有了某种不确切的联系。我回想起我们在生产队大院场，在成堆的油菜籽里滑溜溜的嬉笑；想起我们为争抢一把镰刀，刀尖割破我的手，鲜血直流的情景；想起我初来潮时她教我折卫生纸的熟稔；想她有时候嫌我太婆婆妈妈，受点委屈便流眼泪的不屑；想起她带着我，把那个写纸条给她的高年级的男生叫出教室，把纸条撕碎扔给那男生，随口来了一句：你回去喜欢你妈！的那种彪悍；想她告诉我要弃学时我对她自己能做自己主的，眼里心里的羡慕和忧伤……我们曾共有的高兴，无措，忧伤的时光不知道她还会不会想起，愿不愿想起？

我想她一直都是瞧不上我的。现在她能端着盛着溢出碗沿的一大洋瓷碗饭和邻居边说话边吃；能背起一背篓红砖一口气上到四楼；能供养着一个上高一的女儿，上小学的儿子；能把两层毛坯的房子加盖成四层，房里房外都贴上瓷砖……对于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还至始至终活在臆想里的我，她是有理由瞧不上的。那时我们都是农村的孩子，她弃学时已坚定了一辈子做一个勤奋的农民，“农民也不会活的比有工作的人差！”。“如果不好好上学，你们就在土地里抛一辈子！”父母的话我是畏惧的，农民的辛苦和劳累我是自小就清楚的，我不想做一个农民，但我却不知道自己到底能做什么，直至现在我还不知道。当她正在为生活，为一家人目标明确地劳作，改变的时候，我却常常对着镜子里那个一脸茫然，沧桑的37岁的女人，无聊，疲惫地想人为什么要活着？生命的存在到底有什么意义，生活的真正状态到底是什么？我发现我明明走过的大段，大段的时光，不知道在什么时间就给弄丢了。

我很想和她聊聊，聊聊我们的过去，聊聊我们的现在，聊聊我们的未来，聊聊女人这个话题，我很想知道她何以有如此茁壮的精力，如此坚强的做女人，做媳妇，做母亲，可是她始终不给我这样的机会。面对她，现在的我就是一副窘迫，混沌的样子，言语的短缺，精神的逼仄。我不得不承认和我有着快乐，羞涩秘密的同伴，碰见了我，不但没了话，连一个笑，一个招呼都是潦草的。

常常听到有人说“回归”这样一个词语。《现代汉语词典》对这两个字解释为：后退。我想常人说的“回归”就是回到原来的某种状态。那该需要强大的内心支撑，力图改变现有状态的一种狠劲。我不知道是不是有人就真的从浮躁，淡漠，坚硬的世事里静心安然地回归到内心期许的一种状态。我很羡慕那些能说出“回归”这一个词潜在的那一种“无为”、“不为”的生命状态的人，我想我一生的修行都达不到那样一种回归的境界。我的很多曾以为清晰的记忆都在慢慢地丧失，大多都已去向不明。那曾有的蓝色烟雾般的东西只是作为某种情景曾经存在于生活的某一处，只是，会最终消无。

窗外这个烧油菜杆的女人是真实的，她的真实就是一种简单的存在，无所谓回归，也无所谓超前，自自然然地走自己的路，自自然然过自己的生活，自自然然地生儿育女，自自然然地生老病死。我又何必要做一棵幸福的庄稼，做一棵油菜呢，就尽可能地做一个简简单单的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