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后院的这颗枹桐树,已有三十多年的树龄了。我们那三间一面红砖,三面石墙的新房落成后,母亲就带着我们姊妹三个在后院种下了红椿树,樱桃树,还有这颗枹桐树。那三间曾被村人羡慕的红砖瓦房,如今已被三层的楼房取代;成才的红椿树已无从知晓还存不存身于世上;老迈的樱桃树已歇了那艳红酸甜的果子;这棵枹桐树,因为材质的易碎,不被人重用,一直长在那儿。冬天还好,那长长、灰黑的枝干刺向高远的虚空,有凛冽的气势,春天嫩叶初出,夏秋扇子般浓密的叶片遮蔽了整个树身,怎么看,都是一树葱绿的寂寞。
去年的秋季,有两只老鸹在这个枹桐树上安了家。它们的这个家,只是由一些长短不一的细枝条错杂地参合在一起,从外相上看,总显得有些零乱。但因为有了这个略显寒碜的家,有了这对夫妻鸟,有这两只鸟儿唧唧啾啾、上下翻飞的交流、互动,这棵枹桐树一下就有了生机。每每站在房顶之上看这对夫妻鸟,看它们在树枝上相互着追逐,嬉戏,弄得我心里都会在瞬时滋满柔情。生命都是有灵性的,我想,这样的温情枹桐树也是有知觉的吧?狂风肆虐,日晒雨淋,那个简易的家,依然安稳在树杈间,它们的安危,枹桐树是默默系在了自己身上吧。
不知是从哪一天起,我发现枹桐树上只有一只老鸹了。它显得有些仓惶,一会儿钻进巢里,一会儿又立在树枝上拉长了调子鸣叫。连着几天下班回家,我都跑上房顶,期待见着两只鸟,只有一只,一只拉长了调子呼唤,在树枝和巢里来回穿梭或在树枝上发呆的鸟。我无从知道出了怎样的变故,那曾让我羡慕的夫妻鸟,真真只剩下了一只。过了几天,守在枹桐树上等待的那一只鸟也没有再回来了,枹桐树上只留下了一个空空的巢。赤裸裸的枝干,空空的巢,回避着,回避着,总是会落在眼睛里,让人喉咙发紧。我又很渴望春天的到来,想枹桐树能有那蒲扇般的绿叶遮身,那葱绿的寂寞总好过这空的巢,清瘦枝干的寂寞吧。
也因为这聚了又散了的夫妻鸟,枹桐树上那个空寂的巢,我想起了我们这里那个叫阳山的大山里的一家人。
【《公馆人家》 摄影 作者:余永洲】
和这家人结识很偶然。那一年应几个朋友相约,到阳山寻兰草花,车行尽头,翻过一座山,只有三四户间隔着上百米距离的人家。还未到一家住户前,老远就听见站在一座土坯房前院场上的一个男人叫喊:那是哪儿来的客呀,快来到门上歇一下,喝口水。我们走到了,几把椅子已经放在院坝上了。急于寻兰花的那个朋友回应就不歇了,要到山上挖兰花呢。那个男人说:急啥呢,上来坐坐,你们找不到兰花草长在哪儿,回头我给你们挖去,你们就上来在我这儿歇歇脚,喝口水吧。一个年长的朋友悄声给我们说:山里人家招呼人都是实心实意的,我们要是不上去,人家就会以为我们看不起人家呢,就上去坐坐,别枉了人家的一番好意。我们坐下后,就听见那男人对着屋子喊:桃花,你把我们柜里的瓷缸子取出来洗干净,给这几个客泊茶。
这个男人进进出出,又是发烟,又是续水,还拿出了一筐子核桃砸给我们吃。我们不知不觉地坐的有一个多小时吧,我们准备走时,这个男人一头站起来:这都到了吃饭的时间你们走啥,我都让我妈在给你们做饭呢。又回头对着屋里喊:妈,咋样了?刚才那个唤着桃花的十二三岁的姑娘斜倚在门框上回应:大大,好了,你让客到屋里吃饭吧。
我们了进屋,一张大方桌子上已摆上了八个菜,一罐酒。许是因为我们人多桌子太大的缘故,这个四面土墙的瓦屋显得有些逼仄。一个七十多岁的老婆婆,从灶房里走出来,一边撩起围裙擦眼睛,一边说:我们农村人吃饭不讲究,屋里也没啥菜,也不知道客人吃得惯不?我们齐声叫:这就好,好得很呢。我们要婆婆和桃花一起吃,婆婆说什么也不肯。男主人说算了,我们屋里轻易也不来客,逢年过节的来人了,我妈从来都不愿上桌,我那女子也是个初中生了,可娃偷羞,肯定躲到灶屋了,你们就不要管了,来来,我们喝酒。
上了酒桌,男主人和朋友间更融洽了,你一盅,我一盅放开了喝。“咋不喊桃花妈吃饭呢?”一直未见到女主人,我抑制不住自己的好奇。端着酒盅的男人仰头把盅子里的酒倒进嘴里,沉默了一会说:跑了。桃花一岁多的时候和我一起到广州打工,就再也没有回来了。“对不起,对不起。”我急忙道歉。“没啥,我也不想她了,她在外面混好了,那是她的命,就是可怜我的桃花了。那时我好话说尽,人家就是不愿再回来了,我念着屋里一岁多的娃,念着屋里的老娘就自个回来了,这一回来,就再也没出过远门,幸亏还有个老娘帮我照看娃,我们桃花学习还不错,我现在就安心侍弄我的庄稼,让娃安心读书,照顾好老娘就行了。”一个朋友问:那你就没有想到再找一个?“想还是想,咋不想呢,娃小时不敢找,怕人家嫌弃我娃,娃大了想找也没合适的,你看我们家,我这样子,人家谁愿意跟我呢。”桃花许是听见他大大的话了,从灶屋出来默默站在她大的身后悄声对她大说:大大,你把喝醉了。男人用手拍了一下桃花的手膀子说:你大大今天高兴,一年忙到头,能见着几个人?这是接都接不到的贵客呢,今天就让大多喝几盅,大有哈数,不得喝醉的。我硬拉着桃花和我坐在一起,可桃花要么低着头,抬起头来也就是看大大一眼,不动一下筷子。
“我还会唱旬阳民歌呢,你们不知道吧,有次镇上举办民歌赛,镇上干部还硬是跑了这几十里山路要我去参加比赛呢,也把说,我一唱当时把全场人都震了。”这个男人,也真喝的有些多了,说话有些磕磕绊绊。我们拍手叫:那你给我们唱一个?“唱就唱!耕地、割麦、拾柴……歇火时我都是对着山吼,你们愿意听,我就给你们唱。“天上星也多哟呵嗨,哟呵呵,星多月不明哟呵嗨,地上坑也多,哟呵嗨,哟呵呵坑多路不平哟呵嗨,河里鱼也多哟呵嗨,哟呵呵,鱼多水不清哟呵嗨……”旬阳的民歌我一直认为是婉转悠扬的,在这个男人“哟呵嗨,哟呵呵”的长腔里迥然有着狂放不羁又呜咽悲鸣的东西,我们都听得愣住了。
“哎,没个女人的男人造孽呀,你看我,穿鞋穿的打扑踏,裤子穿的扭疙瘩。你们说人这一辈子活着是图了个啥?我知道娃她妈是嫌弃我挣不了大钱,不想一辈子就窝死在山里,我也恨啊,恨了能咋,还能把人家恨回来?哪个男人不想女人,你们也把笑话,有时实在心慌了我就去挖地,狠狠地挖,直到把自己挖的扑塌在地上起不来。我也想有个女人,哪怕就是老实巴交的,夜里有这么个人睡在身边心里踏实啊。哎,有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呢,我们这村上几乎家家的男人、女人都到外边打工去了,留下的都是些老弱病残的。哪个女人愿意跟我守着几亩薄地,守着老娘,守着娃呢。”这男人刚才还在挥着膀子大声嚷嚷,说着说着声音就低了下去,头埋在了两腿间,没了声息。“大大!”桃花转身跑进了厨房。男人的头似乎很重,身子往后弓着艰难地抬起了自己的头:“好,好,大不胡说了,竟想那些没用的干啥,我还有我的老娘,还有我们桃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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