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朱雀山
在中国古代,每个方向都有自己的神:东方青龙,北方玄武,西方白虎,南方朱雀。我能够找到的最早使用这些字眼的书是《山海经》。在《山海经》中,“朱雀”这两个字被拼在一起,组成一个字,这个字的意思是指一种巨大的红翅人面的猫头鹰。尽管这些名字的来源我们不得而知,但是早在两千年前的汉朝,它们就已经得到广泛的应用,后来又扩展到那些与它们各自的方向有关的事物身上。在六百年后的唐朝,朝南的窗户被称做“朱雀窗”,朝南的门被称做“朱雀门”。在长安,皇宫的朱雀门,面对着一座二百万人的城市,朝向二十五公里外的苍蓝的终南山岭。向往林泉的云游者们从朱雀门出发,沿着朱雀街向前行进。朱雀街是长安城最主要的南北大街,街两边住着很多长安最富有、最有权势的家族。它也是长安城一些最著名的风景名胜的所在地,其中第一个就是小雁塔。这座塔在朱雀门南面的一千五百米处,它是长安第二位最著名的旅行家义净的遗惠。在玄奘去印度五十年之后,义净也去了印度。公元671年,义净三十六岁的时候,离开了长安。但是与玄奘不一样,玄奘走的是丝绸之路,义净则取海道。还有一点不同之处在于,玄奘去印度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佛教哲学,而义净则对戒律和修行更感兴趣。二十四年后,即公元695年,他回到新都洛阳,受到太后武则天的欢迎。公元705年,当宫廷迁回长安的时候,义净也搬回了长安,住在朱雀街西侧的荐福寺。像玄奘在他之前已经做过的那样,义净也修了一座塔,以保护他带回来的经书。公元706年,他在荐福寺南面的那个区,建了一座四十五米高的塔,从那以后,这座塔就一直屹立在那里。1965年,为了确定这座塔是否有足够的支撑,工人们掘开了塔基,他们发现了它能够安然度过地震的奥秘(那些地震将周围的建筑物夷为平地):它被建得像一个圆底的玩具,地震的时候滚出去,地震过了又滚回来,回归原位。但是尽管这座塔幸存下来了,它作为宗教场所的功能却没有幸存下来。现在是政府官员在管理,我只待了一会儿,在寺庙里那棵有一千三百年树龄的老槐树下喘了口气,就回到朱雀街那些地方去了。从小雁塔向南再走一公里,我把自行车停在大兴善寺的大门外。大兴善寺建于公元3世纪末,是中国修建的最早的一批佛寺之一。公元7世纪,隋文帝把它扩建成了都城四十多座寺庙中最大的一座—占据了整整一个区。一个世纪后,就是在大兴善寺,密宗首次出现在中国。这里是外国和尚住得最多的地方。公元8世纪,印度和尚善无畏、金刚智和不空都把大兴善寺当成了他们自己的家。这三个人都曾经是唐朝历代皇帝的宗教导师。不空的一位学生还教授了日本僧人空海,后来空海在日本创建了密宗。密宗对于中国人来说,可能曾经是新的;但是就个体的修行而言,它与当时很多已经在流行的修行方法相比,并没有太大的差别,诸如重复神秘的仪轨、传送超自然的力量、观想法界的图像、普通的气功方法之外的男女双修,以及神通的修炼,等等。很显然,密宗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早期密宗大师的神通力,而不是取决于它的技巧和教义。因此,当这些早期的大师们入灭以后,宫廷的兴趣又重新回到了道教和佛教的其他宗派身上。今天,大兴善寺的密宗历史几乎被遗忘了,而它作为修行场所的功能也被其他功能所掩蔽—它被当做云游僧的旅店,以及陕西省佛教协会的驻地。有一次参观大兴善寺的时候,我与陕西省佛教协会会长许力工居士作了交谈。许力工曾经出家几十年,但是“文革”期间被迫还俗。尽管政府的新政策保障宗教信仰自由,但是许力工仍然保持着居士身份。通过一位中间人,我们约好在寺庙会面。但是在最后一分钟,我改变了主意。后来他的助手告诉我,在原来的约定时间,三个安全局的工作人员到了许力工的门口,在外面站了好几个小时,直到确定我不会来了才走。几天后,我通过更迂回的方式,又安排了一次约会,我们在他的房间里见面了,没有任何外来干扰。我问他陕西省住着多少出家人。许:我不知道。出家人可以随意来去,哪儿有地方就在哪儿待着。我们没有统计。如果我们统计,每一个和尚大概会被统计四五次。还有,现在的年轻和尚可能会在寺庙里住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家住一段时间,然后又回到寺庙。有时候很难说他们到底是不是真的和尚。现在进寺庙的人,没有多少人抱定终身住寺庙的主意。
问:隐士怎么样?据我所知,终南山里有好多出家人,把他们一生中的一部分时光用来自己修行。许:我也不知道有多少隐士。终南山里有隐士,至少已经三十年了。但是隐士有几种:道教隐士、佛教隐士和知识分子隐士。当然,我对佛教隐士更熟悉一些。但是即使在佛教里,也有不同类型的隐士。比方说净土宗隐士,通常终生隐居在山里。而禅宗隐士,可能会只隐居几年或几个月。禅宗隐士只在山里待到见道为止,然后他们就下山了。但是在出家人成为隐士之前,他们通常要在寺庙里待上几年。比方说,很多和尚去扬州的高寺,在那里修行三四年。当他们终于在修行中找到入手处的时候,他们就去山里住茅篷。再住上三四年,迟早会开悟的。有些人花的时间要比别人长些。但是刚开始的时候,一定要住在寺庙里学习。你必须学习,然后才能知道怎样修行。在佛教寺庙里,我们还有一个风俗,叫做“闭关”。比如说印光,他就在普陀岛上的一个关房里住了几十年。(印光大师在20世纪复兴了净土法门。)有几十年他没有见任何人。每天寺庙里的和尚把饭和水从他门上的窄缝里塞进去,然后倒掉他的便盆。他所做的一切就是坐禅和阅读经典。想修行,你不一定要去山里。还有知识分子隐士。为了学习或写作,他们喜欢安静和孤独。已经有很多人隐居在终南山里,有些是出于社会原因,有些是宗教原因,有些则是出于做学问的原因。问:如果一个出家人想在本省隐居,他们要向协登记或者征得其同意吗?许:不,任何想当隐士的人都可以自由地这样做。他们不必告诉我们或者政府。他们想住哪儿就住哪儿。问:协会起什么作用?许:在处理与政府的关系的时候,我们代表本省的寺庙。我们也给出家人提建议,诸如怎样组织宗教活动,哪些活动是允许的,以及在什么地方可以举办这样的活动,等等。中国自古就有佛教协会,还有道教协会。每一个县和每一个省都有一座特殊的寺庙或道观,负责管理宗教事务,全国也有一座这样的寺庙或道观。只不过现在我们使用“协会”这个词罢了,但是它的功能没有变化。我们料理由单独一座寺庙无法独力完成的宗教事务,或者帮助解决发生的其他问题。
问:这些寺庙属于谁?许:它们属于管理它们的委员会。一个寺庙委员会可能包括二三人或二三百人不等。委员会决定怎样筹集资金和分配资金,是否维修寺庙或者买新毯子等诸如此的事情。任何住在寺庙里的人,都是委员会的一员。每一座寺庙管理自己的事务。协会不介入,除非我们受邀帮助解决某个问题。问:学校里上佛教课吗?许:小学和中学里没有,但是有几个大学有佛教课程。过去我们也上课,但是被迫中止了。最近很多人要求我重新开课。我们一筹集够买书本材料的资金,就准备开课。几乎每个省都有某种形式的佛学院。我想现在有二十多所了。我们陕西省还一所也没有,但是我们希望将来能有。我与许力工的会面是在1989年的秋天。第二年三月下旬,我又一次拜访了大兴善寺。我走过几树迟开的杏树,一大片连翘和一棵已经准备好迎接夏天的古老的葡萄树,来到后面的大殿。在大殿里面,我遇见了寺庙的方丈慧玉(音译)。他七十八岁,自从四十年前从河南省过来以后,就一直住在这座寺庙里,已经出家五十年了。尽管他对自己的坏膝盖作了让步,拄了一根拐杖,但是他仍然精力充沛,几乎用不着陪护左右的那几位弟子。他说,寺庙里的常住和尚有二十位,不过加上云游僧,常常达到一百人。慧玉的眼睛总是半闭着,这说明他花大量的时间打坐,而且他特别爱笑。我想他可能是一个禅宗和尚,可是他却谈起了净土宗的修行。他说,中国仍然有开悟的大师,只不过不像以前那么多了。很不巧,他要出席一个会议,因此我们的谈话很简短。但是在弟子们催他离开以前,他建议我去拜访南五台的隐士。在古代,南五台通常是朱雀街上那些向往林泉的云游者们落脚的地方。我谢过了他,向大门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