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过去了,年又来。
我喜欢把年称着流年,有缓缓的,漫漫的,清流潺潺、静水深流也或汹涌澎湃的感觉。你拽不回来,深浅不知,又望不断,只能随着它一道流。树木、落花、漂流瓶、以落叶为船的小生灵、坐在竹篮里的孩子……,一路的景致,一路的幻想,怎样的惊心,怎样的端然,怎样的荒寂,怎样的繁华,你看也罢,留不留在心底,会不会在记忆里重现,是你,也不是你的意愿。
一年年流去,你一年年老去,如龟裂着岁月印记的常青藤,繁茂或是陈腐,敌不敌得过岁月,都有日渐安身立命的豁然和静默。
年三十的晚上,儿子躺在床上不得安生:年就是这样过的?还不如不过年,这样过年有啥意思?!虽是生气,却也在心里暗暗羡慕儿子的感叹,年轻总有日子可以浪费,亦可以轻狂的忽略很多。把年当不当年来过,孩子是一年年长大,而我是一年年渐老。
【《傍晚》 水粉 作者:彩岸画室】
年三十下午的团圆饭前,妈妈和两个姐姐会围着我,看着我拿起父亲提前给我准备好的挂在一根长竹棍上的鞭炮,等着父亲点燃。听见“噼噼啪啪”的脆烈声响起,侧起身子,拿着竹竿的手臂伸的长长的,一只手捂着耳朵,异常惧怕又兴奋异常。我曾经也是个孩子,在两个姐姐之后被父亲女孩当着男孩养的疼爱着的孩子。孩子的我,快乐是那么容易,那么简单,那么密实。
那么多的经年往事,如潜藏在身体里的水,泊泊流淌而出,任你的心有多坚硬冷漠、混沌麻木,终抵不过,这湿润的柔情。
从腊月二十六到大年三十,我用每天注入的三瓶液体与感冒抗争着,笑谈生死的一个人,猛然就怕了疾病把自己拿了去,乱七八糟又不可就药地胡思乱想着,有可能的,未有可能的,在脑子里一一理清,直到安了心。“你若安好,便是晴天”。这些唯美的文字,是落在掌心里的雪花,恍惚还记得那一刻掌心微凉。
有无意义,生之流年,总将一日日过的。不能因为懂得,简单粗暴地直接由始跨向终。生之为人,太多的事,孩子还不知道,不知道也罢,有些幸福也就是那些“不知道”。
不过几年,我便是四十不惑的年岁了。流年会在脸颊上暗暗刻下岁月的沧桑,应该不会再是一个动辄流泪,情绪激烈,继而坚定继而脆弱,悔不当初的人了。当然,这只是对自己的一种期许,其实知道的,与生俱来的东西,任是岁月风雨也是吹不去踪迹,洗刷不了的。
午夜后,不再是不绝于耳的炮竹声,稍稍安静了些的屋子里还有炮竹、烟花挤进窗缝,呛人的味道。躺在床上看纳兰容若的词,纳兰容若的词哀婉凄艳,总是直指人的本心。这是一个被苍天眷顾又妒恨的男人。一个男人该有的他都有了,一个男人没有的他亦有了,显赫高贵的家世,惊为天人的才气,刻骨铭心的初恋情人,美貌聪慧的红颜知己,贤淑大度的妻子,举案齐眉的侍妾,那一群肝胆相照吟诗赋词的知心朋友。三十一岁时因伤寒而亡。
信手翻开是《虞美人》“曲阑深处重相见,匀泪偎人颤。凄凉别后两应回,最是不胜清怨月明中。半生已分孤眠过,山枕檀痕涴……”泪长流。就是这样的,风动梨花,分不清落下的那一朵是时光,那一朵是忧伤。
这个年,同母亲在安康的姐姐家过的,因为一阕词又想到了父亲。旬阳还留着父亲一人,不,是与父亲这个称谓相关的一堆孤坟。终是不能相见欢,相见怨,相见恋,相见安然的人了,我们在地上,父亲在地下,这两极是隔着“命”的。
年三十,要通宵亮着灯,守夜驱“年”,亮亮堂堂迎接新的一年。父亲有人,有明亮、喜庆的红灯笼作陪吗?死亡消遁了父亲的身体,我已不用再恐惧着父亲老去,不再恐惧父亲被疾病折磨,“已经消失的就不会再消失”这不是一个苍白的安慰。我活着,父亲活在我的心里,那一天我去了,那是到了我和父亲重逢的时候。
一年流走了,又是新的一年,复复年年。儿子日渐长大,慢慢的会是个有故事的人了,他会担当起一个男人在人世里的爱、挫折、伤口、还有太多太多的责任。年老的我,会倚老卖老地,用很多很多的回忆打发我四肢不勤的岁月,在阳光灿烂的日子,或许会聊发少年狂,给我的孙子讲一些陈年往事,那些已然褪色的初见、初心,那改变一生的一年,一天…“留得住初见时心花无涯的惊艳,才耐得住寂寞终老”这样的悟,也就是那刹那间。那时的我,那该是怎样的一副面孔和表情呢?不逾永矩,一生守望。有一天天,一年年岁月的濡染,不再是一句轻飘飘的誓言。
流年伊始,此去经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