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高在长久巨大的寂寞中渴望着一种温暖,他也许分不清楚那是友谊的温暖,或是爱情的温暖。但他确实在作品中强烈地表现出很具体的对温暖——家的温暖、人的温暖的渴求。
床与椅子,都像是一种等待,等待某一个生命里特定的对象。
梵高显然在渴望一种平凡的幸福,一种爱与被爱的幸福。
画完《房间》,十月二十八日,高更来了。
【高更作品】
高更在一八八八年十月二十八日到了阿尔,一下火车,连车站咖啡馆的老板吉尔努斯先生都认出了他,因为梵高早已拿着高更的画像四处宣传了。
高更走进梵高为他精心准备的房间,看到墙上为他画的《向日葵》,高更是什么感觉?
一八八八年十一月,高更曾经为梵高画一张像,画像中梵高正在画《向日葵》。
在一八八八年十二月,梵高画了《高更的椅子》。
“椅子”不再是空的等待,“椅子”有了专属的主人,椅子上有着主人不同的物件。墙壁上有一盏亮着的灯,一圈晕黄的光,这是深夜,高更似乎正在椅子上看书,但是离开了,椅子空着,灯光、烛光兀自燃烧。
《梵高的椅子》,非常单纯,地面上是褐色方砖,一把木椅,在《房间》中出现过。这把椅子是欧洲民间最粗朴的家具,但是简单、顽强、有力,像是在对抗什么,牢固不肯妥协,四个脚的木腿像柱桩一样顽强,没有一点退缩与让步。
这两张“椅子”只是他们偶然误解的位置,他们偶尔一坐,又各奔前途,“椅子”像是短暂梦想的记忆。
梵高精神亢奋的狂热并没有感染高更,他们日日夜夜在一起作画,常常画同一个主题,同一片风景,但是观看的方式却完全不同。
梵高画过阿尔的《夜间咖啡屋》,是彩度极端对比的红色的墙、绿色的弹子台、黄色的灯光,有一种陷入精神高度亢奋的错乱。
这是梵高走向梦想的巅峰,也是梵高走向毁灭的开始。他已经开始用燃烧自己来取暖,用燃烧自己来发亮。
【高更作品】
高更同样画了《夜间咖啡屋》,他以咖啡屋老板娘“吉诺夫人”为主题前景,也用到墙壁的红、弹子台的绿,但是色彩被一种黑色压暗,和梵高画中强烈的对比不同,高更的画面有一种深沉的冷静,他好像要刻意过滤掉梵高画中过度高昂的情绪。
但他们的相处并不和谐,生活如此紧密的关系,太多冲突,太多摩擦,太多琐细的现实细节会使两个敏感纤细的心灵发疯,会使两个自我个性强烈的心灵发疯。
高更事后描述梵高要发疯了,他常常半夜忽然惊醒,看到梵高向他走来,凝视着他,又无言地走回自己的床上睡倒,好像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两个人共同生活的梦想在现实中变得荒谬、扭曲、琐碎而难堪。
就是在阿尔这段时期,高更在十二月写了一封信给画家贝纳,谈到自己与梵高的巨大冲突:
我在阿尔完全失去了秩序。我发现一切事物都这么渺小,没有意义,风景和人都一样。
整体来说,我跟梵高彼此都看对方不顺眼。
特别是绘画上,梵高赞美杜米埃(H.Daumier)、杜比尼(Daubigny)、辛燕(Eiem)和伟大的卢索(Rousseau),所有我不能忍受的家伙。
而我喜爱的安格尔(D.Ingres)、拉斐尔、德加,他都厌恶。
我跟他说:老友,你对!
只是为了获得暂时平静。
他喜欢我的画,但是我一开始画画,他就东批评西批评。
他是浪漫的,我却可能更要素朴(Primitive)。
这一段信上的记录大约透露了两位伟大的创作心灵在现实生活上碰到的困扰与难题。
他们生活在一起,缺乏了各自独立的空间,缺乏了各自完全面对自我的孤独时刻。
没有完整的孤独,不可能有纯粹的自我,创作势必受到干扰。
高更恐惧梵高的激情,他感觉到那激情中精神的躁郁不安。
同居两个月,一八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四日,高更在与梵高争吵后彻夜不归,在寒冷的阿尔街头游荡。他发现梵高跟在后面,手中拿着剃刀,亦步亦趋跟随着他。高更落荒而逃,住在旅馆,不敢回去。
梵高在一个人极度绝望的夜晚举刀自戕,割下了右耳。
高更通知了梵高的弟弟,自己整理行李,匆匆离去,结束了他在阿尔的行程,也结束了他与梵高共同创作的梦想。
唯一治疗梵高的可能是绘画,特别是他一系列的自画像。自画像是梵高留给世人的病历表,他的焦虑、他的狂想、他的热情,他的愤怒、他的激情与宁静都在自画像中。
我们说:梵高疯了。
一八八九年五月,梵高住进精神疗养院,仍然持续画自画像。
满了胡子,额头很高,深深凹陷的眼睛,流露极度忧苦的心事,眉头纠结着,整张作品,以升腾缠绕如火焰般的卷曲笔触画出背景,我们清楚看到似乎在地狱般的火焰中承受煎熬的灵魂的剧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