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的家里有一口上了锁的老式大木箱子。我们家里的很多家具都因为式样老旧、笨拙或是不时兴了被我渐次淘汰了，但这口大木箱子因为妈妈的坚持一直留着。当然，箱子上的锁，是妈妈锁上的，箱子也自然地放在妈妈的卧室。我不知道妈妈在箱子里珍藏着什么宝贝，需要用锁子锁上，妈妈无意让我们知道，我也不想知道。只是它和时尚的席梦思、大衣柜摆在一间房子，有着突兀的寒碜。为了遮掩视觉的冲击，我用一块格子布搭在了上面。

我记得这口箱子是妈妈请木匠用我们房后的红椿木做成的。那是上世纪80年代的事了，离现在久远的如同传说。当时请木匠来到家里，做了高低柜、写字台、带着镜子的穿衣柜，还有几个方登子。高低柜、写字台、穿衣柜，方登凳子，现在已是无觅处，这口原来没有上锁，不知何年被妈妈上了锁的式样陈旧、在岁月的风尘里褪了色的大箱子一直被妈妈珍存着，也算牢靠、坚固。

一日，因为社区要给六十岁以上的人办养老补助金，需要用妈妈的户口本，我给在安康的妈妈打电话询问户口本的下落，妈妈说户口本在那个大木箱子里，钥匙在什么什么地方放着，要我自己找。我笑问妈妈：你的箱子存着你的宝贝，你不怕我看见？妈妈许久没吭声，过了好一会儿才说：我能有啥稀罕东西瞒着你们姊妹三？放钥匙的地方给你说了，你自己看去。

我总想着人是越老越慈眉善目，但妈妈是随着年龄渐长脾气渐大，年龄渐大眼泪渐多。原本一家人好好地在一块儿谝闲话，不经意谁的一句话就惹得妈妈不高兴，看见妈妈不高兴了我们急忙劝说，却是劝着劝着把妈妈的眼泪劝了下来。大姐背过妈妈为此常常感叹：真的是老小老小，越老越孩子气，越老越脆弱啊。其实我们也知道，父亲在世时妈妈不是这么动不动就发脾气，动不动就哭的。原本想时间真的能抚平一切，父亲不在了，这是事实，慢慢地，妈妈会接受父亲不在了的生活。我们姊妹三个也曾想着再给妈妈找个老伴，能彼此相携到老，曾试着给妈妈谈了几次，每次都惹得妈妈勃然大怒后哭泣着问我们：你们是在糟蹋你爸爸，还是在糟蹋我？以后我们谁都不敢再有这样的念想了，只是尽可能多时间的聚在妈妈身边。父亲离世八年了，妈妈没有我们期望的日渐接受父亲不在的日子，只是变的尖锐，倔强，忧郁，而且脆弱。妈妈是个典型的家庭妇女，她生活的全部就是她的丈夫、我们姊妹三，多了，少了，对于她都是没法接受、没法认同的，她就是活在原来的生活里，不肯、也不愿意安心面对现在父亲离世的生活。我们心疼着，却不知怎样才能改善她倔强的思想，让她从心里能真正快慰起来。

我打开了母亲的箱子，却对着母亲珍藏的宝贝失声痛哭。原来母亲一直珍藏的宝贝就是父亲开会、出差在外或居家的一沓沓照片；父亲曾用过的几个廉价的公文包；父亲的工作笔记、日记本、信件，父亲的几件旧衣裤；一个首饰盒子、父亲母亲的户口本。

看着父亲的笔迹，我能想象出父亲彼时的样子。“今天正强有战友来旬阳，正强想要用我的车到车站去接，我没答应，我能感觉到女婿不高兴了，哎，这娃其他方面很好，就是有些好面子，车是公家的，他不理解我，我咋能用公家的车去充他的面子。但我还是希望娃能最终理解我。”，三个女儿，三个女婿，来自女婿的理解应该比我们姊妹三个的理解父亲更在乎吧；“北望秦岭不见头，神思悠悠到化州。村头白发慈母泪，问儿未归有几秋。”这是父亲在日记本里写下的一首诗，能看得出来有些字用笔很重，有些字只是浅浅的墨痕。远在关中华县一个人独居的奶奶，是父亲温暖的想念，亦是刺在父亲心里的一根刺吧？那个长方形的首饰盒子应该是父亲送给母亲的绿松石项链的盒子，那是父亲在白河县开会时县上送给父亲的礼物，父亲回来送给了母亲。记得当时父亲还说：这是我送给你妈的，你们谁都不能问你妈要，一直都想给你妈买个金项链，可你爸一直都没钱啊，将来有钱了一定给你妈买条黄金项链。父亲的“将来”就是现在的一堆孤坟，在我的记忆里，父亲唯一承诺给妈妈的愿景，因为疾病的肆虐终是成了空。

父亲在世时，从未见过母亲和父亲有任何亲昵的举动，母亲和父亲在家里互相的称谓也都是“哎”，谁“哎”一声，彼此都知道是在叫对方；也有争吵，只是母亲动怒，父亲很少还击。母亲是个急性子，父亲做事却很沉稳；母亲是个完小毕业的家庭妇女，父亲是个爱看书，会识谱，会吹笛，会说“爸爱我娃”的人；母亲是陕南山区的，父亲是关中平原的……我总想当然地以为父亲和母亲之间有的只是亲情、只是习惯，但因为母亲不愿意离开家乡，父亲放弃了调往西安的机会；母亲把家里收拾的温温全全，能让父亲安心工作；在粮食紧缺的那些年，在父亲回家的日子，母亲总会给父亲烙上几个夹着韭菜的锅盔，怕父亲喂给我们，总是提前叮咛我们不要父亲给我们喂……

原来，父亲和母亲对彼此的爱，是不需要说的，那相濡以沫的爱惜之情是融在了生活的细枝末节里，经得起时间的验证和历练的。我取出了户口本，把妈妈珍藏的宝贝放回原来的位置上。这不是父亲的遗物，是妈妈深藏于心，不诉诸于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