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有你的,永泽,你是好样的!我长吁一声,欠身站起。
三天来我第一次洗衣服,去浴室洗澡刮胡子,打扫房间,买来东西,做顿像样的饭菜吃了,又喂了饿瘪肚子的“海鸥”,喝些啤酒,这回只喝啤酒,接着做了30分钟体操。刮胡子时我对镜一看,才发现瘦得两腮全陷了下去,两眼倒是光亮得出奇,活像别人的面孔。
第二天早上,我骑自行车兜了一圈风,回家吃罢午饭,把玲子的信重新读了一遍,然后冷静思考往后应该怎么办。我之所以从玲子信中受到沉重打击,根本原因在于我那种以为直子日趋好转的乐观估计一瞬间归于破灭。其实直子本人已说她的病根很深,玲子也说过不知会发生什么情况。只是我两次去见直子,得到的印象都是她正在恢复,便以为惟一的问题无非是使她重新鼓起回归现实生活的勇气。认为只要她重鼓勇气,我们两人就能齐心合力地顺利步入坦途。
岂料,我这座构筑在脆弱的假设基础上的幻想之城,由于玲子的一封信而顷刻间土崩瓦解,剩下的惟有死气沉沉的平板地基。我现在必须设法使自己重新站稳。直子的再度恢复也许要花很长时间,而且纵使恢复了,恢复后的她恐怕也比以前还要衰颓虚弱,更没有信心。而我必须使自己适应这种新的局面。当然也不是我坚强起来就能一切都迎刃而解,这我心里清楚。但不管怎样,我现在能做的只有提高自己的士气,只有耐心等待她的康复。
喂,木月!我和你不同,我决心活下去,而且要力所能及地好好活下去。你想必很痛苦,但我也不轻松,不骗你。这也是你留下直子死去造成的!但我绝不抛弃她,因为我喜欢她,我比她顽强,并将变得愈发顽强,变得成熟,变成大人——此外我别无选择。这以前我本想如果可能的话,最好永远十七、十八才好,但现在我不那样想。我已不是十几岁的少年,我已感到自己肩上的责任。喂木月,我已不再是同你在一起时的我,我已经20岁了!我必须为我的继续生存付出相应的代价!
“喂,怎么搞的,渡边君?”绿子说,“怎么瘦得这么厉害?”
“是吗?”
“干过火了吧,和那个有夫之妇?”
我笑着摇摇头:“去年10月初到现在,一次都没和女人睡过觉。”
绿子吹了声嘶哑的口哨:“半年都没干那个?当真?”
“真的。”
“那——为什么这么瘦?”
“成大人了嘛。”我说。
绿子扳住我的双肩,定定逼视我的眼睛。随即皱了会眉头,接着莞尔笑道:“不错,确实有点变化,同以前相比。”
“成大人了嘛。”
“你这人可真行!居然会这样想。”她不无感叹地说道,“吃饭去,肚子瘪了吧?”
我们去文学院后面一家小饭馆吃饭。我点了当天搭配好的便餐,她也没有异议。
“嗳渡边君,还生气?”绿子问。
“生什么气?”
“就是对我报复你不给你回信的事。那样不好吧,你认为?本来你都正式道歉了。”
“怪我不对,有什么办法。”
“姐姐劝我别那么做,说我太斤斤计较,太耍小孩子脾气。”
“不过这回心里总算痛快了吧,报复完后?”
“嗯。”
“那不就行了。”
“你真够宽宏大量的。”绿子说,“渡边君,你真的半年都没干那个?”
“没有。”我回答。
“那么,上次你陪我睡觉时是很想很想干的吧?”
“噢,大概是吧。”
“可干吗没干?”
“你现在是我最宝贵的朋友,我不愿意失去你。”我说。
“当时你要是死乞白赖,我恐怕很难拒绝的,那时候简直都瘫痪了。”
她浅浅地一笑,手温柔地放在我手腕上:“我,那之前就已决定相信你,百分之百地。所以即使那时候我都能放心大胆地只管睡。心想和你在一起不要紧,用不着担心。睡得很香吧,我?”
“嗯,的确。”
“假如你不是那样,而是对我说:‘喂绿子,和我干吧,那样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和我干!’我说不定就真的干了。不过,你可别因为我这么说就认为我勾引你,挑逗你,我只是想把我感觉到的毫无保留地告诉你。”
“知道。”我说。
我俩边吃饭,边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发现有两门课我们都选了,就是说每周可以同她见面两次。接下去,她谈了自己的生活。说她姐姐好长时间都过不惯公寓生活,因为同她们以往的人生相比着实可谓养尊处优,而她们早已习惯同时护理病人和给店里帮忙那种每天忙得团团转的生活。
“不过,近来她终于转过弯来了。”绿子说,“说我们自身的生活本来就该是这个样子,无须顾忌谁,尽情舒展手脚就是。但我们还是感到心神不定,就像身体离开地面两三厘米似的。总觉得是在做梦,觉得现实中不可能存在如此快活的人生,而肯定马上就会掉到苦海里去,弄得两人紧张得很。”
“好一对苦命姐妹。”我笑道。
“过去太残酷了。”绿子说,“也罢,往后我们狠狠地捞回来。”
“哦,你俩怕是做得到的。”我说,“你姐姐每天做什么?”
“她的一个朋友最近在表参道附近开了一家首饰店,每周去帮三次忙。其余时间就学做菜,或同未婚夫幽会,再不就看电影、发呆,总之在享受人生乐趣。”
她打听了我的新生活。我讲了房间的配置,宽阔的庭园,叫“海鸥”的猫,以及房东等等。
“有意思?”
“不坏。”我说。
“可就是没精神。”
“可惜了大好春光。”
“可惜还穿着她给织的漂亮毛衣。”
我吃了一惊,看了看自己身上的紫色毛衣:“你怎么会知道?”
“你这人真算老实。那肯定是挖苦你的嘛!”绿子意外似地说道,“干吗没精神?”
“我倒想拿出精神来。”
“你把人生当做饼干罐就可以了。”
我摇了几下头,看着绿子的脸说:“可能是我脑筋迟钝的关系,有时捉摸不透你说的什么。”
“饼干罐不是装有各种各样的饼干,喜欢的和不大喜欢的不都在里面吗?如果先一个劲儿地挑你喜欢的吃,那么剩下的就全是不大喜欢的。每次遇到麻烦我就总这样想:先把这个应付过去,往下就好过了。人生就是饼干罐。”
“倒也是一种哲理。”
“不过这可是实实在在的,是我从切身体会里学得的。”绿子说。
正喝咖啡时,闯进两个绿子同学模样的女孩,和绿子交换看了选课登记卡,随即东拉西扯起来,什么去年德语成绩如何,什么在学潮冲突中你受伤了,什么这双鞋不错在哪里买的。在似听非听的时间里,我竟觉得那些话仿佛是从地球背面传来的。我边喝咖啡边观望窗外景致。校园春景一如往年:天空迷蒙,樱花开放,一眼即可看出是新生的男男女女抱着新书在路上走动。如此观望之间,神思又有点恍惚起来。我想起今年仍不能返回大学的直子。转眼又看见窗台放着一个小玻璃杯,插有一枝金凤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