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以后，当清少纳言退居宫外，过着清寒的生活时，一定会忆起那个下雪的冬日。那是个大雪初霁的清晨，在中宫藤原定子的殿中，当值的女官们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聊些琐碎闲事，享受片刻清闲。定子端坐在主位，笑吟吟地看着女官们聊天。忽然，一个调皮的主意跃上她的心头，她决定考考清少纳言。

“少纳言，香炉峰上的雪，该当如何了呢？”女官们面面相觑，不知道中宫在打什么哑谜。清少纳言成竹在胸，她膝行到窗前，将帘子卷起，漏出庭院一角的雪景请定子观赏，定子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原来，日本的平安时代汉学盛行，贵族们尤为推崇白居易的诗。白诗中有“香炉峰雪拨帘看”之句，定子问及“香炉峰雪”，不过是想卷帘观雪。女官们都读过此诗，然而论及与定子心有灵犀，谁又比得过清少纳言呢？

这个记载于《枕草子》中的小故事，生动地呈现了清少纳言与主人藤原定子相处的日常。这本与《源氏物语》齐名的平安文学代表作就诞生于她们朝夕相处的生活中。

不妨让我们击破宁静的时光，回溯到千年之前，探觅《枕草子》背后的故事。

那时的日本正值平安时代，国家权力世代由外戚藤原氏掌控。天皇们在政治上被肘挚，索性埋头做起学问，研究起文学、音乐等风雅的事物来。于是上行下效，整个贵族阶层雅好之风弥漫。宫中嫔御们也热衷招贤纳士，与身边的女官们组成了一个个文学沙龙，借以吸引天皇的目光。

藤原定子作为摄政关白藤原道隆的长女，早早地被父亲送入宫中，成为一条天皇的中宫。定子的母亲是位优秀的和歌作者，在她的培养下，定子长成为一名颇具林下之风的世家小姐。藤原道隆十分珍爱这个女儿，立意要为她寻找一名得力的女官辅佐。

恰在此时，清少纳言闯进了藤原道隆的视线。

清少纳言出身于一个家学渊源的清贵世家，她幼承庭训，精通和歌和汉学，又秉持天赋，每次总能在宫廷中的和歌会上拔得头筹，逐渐在贵族圈中声名鹊起。藤原道隆听闻清少纳言的盛名，诚恳邀请她入宫服侍定子，清少纳言欣然答允。

这是一次奇妙的邂逅，年轻的中宫身边多了一位有灵气的伴侣，相同的磁场让她们彼此欣赏，《枕草子》在冥冥之中开始孕育了。

初入宫时，清少纳言因为自己的出身并不高贵，总有些自卑。第一次供职的夜晚，她只敢伏在“中宫后面三尺高的几帐后面”远远地侍候，唯恐自己“丑陋的面貌”被定子瞧见。定子体察到了清少纳言的心意，便亲切地唤清少纳言到跟前说话，在少纳言退下时还特意嘱咐她“到晚上也早些来”。定子友善的举动打开了清少纳言的心结，她逐渐融入了宫廷生活，很快成为女官中出类拔萃的人物。

包容的环境总能激发出活跃的思想，在定子的庇护下，清少纳言有更多的心思去领悟生活中的美好，当各种细碎的感受如同涓涓细流汇成江海时，《枕草子》在一次偶然的契机中诞生了。

一日，定子的兄长伊周进献了一些纸册子，定子发愁不知道如何使用，一旁的清少纳言开玩笑说：“若是给我，拿去做枕头也罢了。”定子莞尔，顺势将这些册子赏赐给了她。

从此闲暇的时光有了另一种打开方式，清少纳言开始在这些册子上记录起自己在宫廷生活的所见所闻。原本只是无聊时的写作，竟然无意中开启了日本随笔文学的先河。《枕草子》中清新淡雅的笔调奠定了日本文学的基调，对日式美学的影响也绵延至今。

惜乎“好物从来不坚牢”，长德元年，定子最为坚实的后盾，父亲藤原道隆去世，兄长也在与叔父们的政治斗争中败下阵来，被贬谪出京。怀有身孕的定子受到了牵连，不得不引咎出宫，过起了颠沛流离的生活。直到在宫外产下了一位公主，年轻的一条天皇才能以思念女儿为由，将仍是戴罪之身的定子接回宫中。

在定子离宫的时间里，有关清少纳言的谣言甚嚣尘上，其时大权已经转移到定子的叔父藤原道长手中，他亦将女儿彰子送入宫中。人们纷纷传言清少纳言已接受道长的邀请，转侍彰子。

以清少纳言的才气与名声而论，成为彰子的女官并非难事。可是清少纳言不愿意辜负定子的赏识与善待，她放弃了唾手可得的富贵，避居到宫外旧宅里避起了风头。定子回宫后听闻此事，遣身边的女官来到清少纳言的宅邸，为她带来些白色纸张和高丽缘的坐席，并转告说：“早些进宫来吧。”

看到这两样物事，清少纳言不禁涕泪沾衣。原来，她曾无意中向定子提及，自己十分喜爱白色纸张和高丽缘的坐席，看着它们便觉得世间可爱。定子身为主人，竟能牢牢地记住有关清少纳言的细枝末节，怎能不让少纳言感动？虽然明白前方的道路已经布满了荆棘，清少纳言仍然选择返回宫廷，在定子最需要她的时候，义无反顾地陪伴在定子身边。

此时的宫中，早已经物是人非了。彰子成为了炙手可热的新人，因为父亲藤原道长是当朝的权臣，她也成为了被众星拱卫的皓月，门庭中来往拜访之人络绎不绝，生活如沐春风；定子成为了天边寂寥的寒星，带着几个服侍的旧人默默地居住在破败的偏殿中，门可罗雀。

不久，在藤原道长的威逼下，一条天皇将定子迁为皇后，将彰子擢升为中宫，平安王朝开启了“一帝二后”的诡异局面。面对如日中天、与自己平起平坐的堂妹彰子，定子终于失去了最后的依仗。

在巨大的落差中，定子仍然保持着一位皇后应有的典范。《枕草子》中记载，无论处于什么样的境遇，定子始终要求制下的女官衣着规范，“无论是下裳还是唐衣，都与季节相应，并不显出失意的行径，感觉很是优雅。”

定子的言行也影响着清少纳言，继而反映到《枕草子》的写作中。现实中的兵荒马乱在书中无迹可寻，清少纳言始终沾取着生活中的暖色调，描写着种种可亲可爱的事物。

寥落深宫中，写作已经成为了清少纳言的武器，《枕草子》中的文字越是云淡风轻，越是体现出她对当权者淫威的藐视。

相互依偎数载，最终的分别还是到来了，长保二年岁末，又一次的生产让定子意外离世，永远告别了自己深爱的人们。定子去世后，清少纳言心灰意冷，虽然藤原道长极力相邀，她仍然拒绝成为彰子的女官，怀抱着拳拳赤子心和对定子的思念，一代才女永远地退出了宫廷，也告别了自己的锦绣前程。

清少纳言出宫后的生活云遮雾绕，无人看得真切。史书中也只是模糊地记载，她后来嫁与一位大自己许多的地方官为妻，生下女儿不久，丈夫也过世了。此后，除了在一些传说中偶尔登场外，再无人知晓这位才女的确切行踪，甚至她于哪一年谢世也无确切的说法。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无论条件怎样艰苦，她始终没有放弃《枕草子》的写作。走到人生的边缘，清少纳言依然常常回忆起在宫廷中侍奉定子的岁月，她刻意将那段柔情融于《枕草子》中，千年后仍然温暖着阅读它的人。

一盏孤灯照亮了千年前的一个月夜，一位女子伏在案前，时而低头沉思，时而健笔疾走。四季的光影流转着，盛年女子变为了佝偻老妇，背景也从富丽堂皇的宫殿变为衰草丛生的茅庐。她对这一切毫无知觉，一个个文字由她的笔端流淌于纸上。得益于她的执着，平安时代的一脉风流得以留存。

这就是《枕草子》背后的故事，它诞生于一对女子的惺惺相惜与投桃报李中。在男权统治下，她们无法决定自己命运，却用自身才情和人格魅力帮助构建了一个时代的风骨。再多的风流人物终有被雨打风吹尽的一天，高尚的风骨和不朽的作品却能够不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