昔曹沫壤臂以挈齐桓公之咽，刃指其面，怖诸侯而竭三军之气，齐奉之地于鲁；昔豫让吞金毁面，其妻弗能认，以报智伯之仇，刺赵襄子于赤桥之滨，不得，呼天而直刺其衣，自刎而死，闻者莫不为之泣，赵人葬之以礼；昔专诸受公子光之金，抽鱼肠之剑以刃王僚，血喷之于案，身披百余创而死，以助阖闾成之王典，吴越为之色变；昔聂政为报严仲子之恩，操器夺门以杀百余人，勇悍莫当，遂断韩累之头于中堂；惟恐韩人知其为严仲子之谋，剜眼，刳面，自剖其腹以尽，紫弊天而肠洗地，而后天雷动而暴雨泻，山川为之同悲也。昔荆轲立之于庭，一笑秦舞阳之怯，二笑秦始皇之暴，事虽不成，其气超轶绝伦，太史公为执笔秉书，此皆为古侠尔。

道之不行，乘桴浮于海，岩穴而孤守者，圣侠；直写真信，不蚀于财货，追远而怀后者，文侠；董狐有笔，虽刑杀有厉，不没于实录者，史侠；当廷折辱秦王，完壁而归赵者，交侠；有仲连者义不帝秦，导死于东海而不悔者，辩侠；五丈星落，穷年以不忘汉者，智侠；青天悬日，执公而不屈于权宦者，官侠；有法不行，生民之冤难伸，杀盗而非杀人者，武侠；哀其民死者，并国而杀敌者，兵侠；肃萧之秋风，乌江有独舟而不过者，败侠；巾帼有死，折颅于秋碧而风流于西湖者，女侠；国难有逃，怀赤子而弃金玉者，民侠；含国之垢，吊民罚罪而殄灭暴主者，王侠。王侠者何也？商汤周武汉高明祖是也。

故上悬天宇寰清，下列江海百川，中有芸芸众生者，侠之雄气，周遍而无不在也。

子墨子挺刃以见齐太公田和，曰：“今有刀于此，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

曰：”利。“

曰：“多试之人头，倅然断之，可谓利乎？”

曰：“利。”

子墨子曰：“刀则利矣，孰将受其不祥？”

大王曰：“刀受其利，试者受其不祥。”

子墨子曰：“昔秦谬公贪郑之利，不听百里奚蹇叔之言，兴兵伐之；军覆于郩山之阴，上将受其晋辱。穆公闻之，白衣素练，遥祭阵没者之灵，秦国之地，夜有鬼哭；昔吴王夫差，性喜争战：南伐越而擒之勾践于会稽，西征晋而盟之于黄池之地，沮中原之气，尔后振旅以归之。造大船，废山林之泽，从海道北向以伐齐。吴工矜伐于外而穷困于内，越王见之，卧薪尝胆，积十年之生聚以伐吴，于笠泽之地大破吴军，杀吴太子友，导军以纵姑苏，遂灭强吴。昔智伯强横，兼二家之地，挟韩魏之众，差论其爪牙围赵襄子于晋阳：轒輼如云，虎貔之士如蚁，黑云以压孤城，旦夕且下。赵襄子急谋之，反间于韩魏，内外夹击智军而大败之。此三君者，福祸不一，然皆遭致覆军杀将之难。今齐之强莫若秦，吴，智之强，王篡田氏之位且国人疑之，又伐无罪之国。翟观之：王自树怨于外而重积患于外，庶几王之刃将断王之头乎？“

田和恐，遽然变色而抚额曰：”若非先生以明言谏寡人之过也，陈氏之灭立可待也！“

王欲赐子墨子千金，以谢子墨子之言。

子墨子含笑而曰：“翟自幼家贫，虽贱人之身而不忘天下大义，吾之学达人而非广财。昔越王使行者以见翟，欲裂土以封之余，使余就列小国之诸侯，众徒官为公卿。翟也弗受，何也？越王喜吾之攻守之具，非爱翟之兼爱之道也。昔楚王欲伐宋，翟晨昏并行，硬茧顿出，血破幼痈，行十日十夜而至于郢。以带为沟，以谍为具，破公输般之攻而守之有余。楚王羞怒，欲杀臣，臣告之以禽滑嫠率墨门之徒三百人以待楚寇，以宋共生死。楚王无方，终至恨恨而息战。过宋东门，忽大雨至，欲庇其闾中，守闾之人不识翟，坚拒不纳。故墨者，大义在上，可以忘生死，可以却富贵，王欲以千金之贵以笼翟之心，比之于越王之地，且不闻蚊蚋小之于泰山亦远极已乎？是以圣人治于神者，而众人莫知其功；圣人自难而易彼，而众人莫知其智；圣人笃行大义，而众人莫知其志。今有不肖之徒胜绰者，齐将项子牛三伐齐而三从之，无一争谏，臣请王去之，翟亦再教之，此王之与翟之赏也。”

不顾而走，白发飘然，缁衣素然，没于雨中。

王语凝塞道，茫然若失，良久而谓左右曰：“圣人已没也夫久矣，今吾有幸见墨夫子，才知圣人亦在世也。彼自出贱人，行贱业，而笃行大义。不假饰文义以求富贵，不旋歌乐章以求功名，黑衣素发，曲偻微行，竹杖芒鞋而雄气自见，为义可以忘死生，忘富贵。雄而不伤，威而不厉，虽老而躬身养其道，斧钺在侧而不悔，刀剑加脖而不屈。此诚真丈夫也，伟哉；闻其风而悦，一生苦励行之，大伟哉。和亦欲从之门而受其教也。”

王后窃瞟其太公之面，其眼稀稀然有泪光矣。

子墨子将死，危以倚杖，龟以前行，颤以推门，仰以观天：沈兮清然，广兮其无边，月当中以为君，星群列以为臣，有石哓然，燃亮于际，动之以一线而没于紫微之域。风有袭，以顺子墨子之陬面，银丝隐隐，肘袂翩翩。

浩然而叹，曰：“吾今有九十有二矣，其死如油燃将尽。回还往事，少年贫贱以从匠人之业，壮年觉然以从之子思之门，中年顿然以立墨家之门，至老以救宋鲁之难，与诸侯，儒门并立于世。人之忘爱亦久矣，人之不义亦旧矣：墨之能显，在工而已矣。诸侯并杀，血流千里；周室迁灭，已为定数。今秦含诟受辱百余年矣，献公英雄也，积怒杀魏兵八万于石门。六世之后，天下争战以疲，天志归于一秦乎？天下为一，吾之道与大君争爱，必隐没于世；大君行假义于世，以礼去爱，下上有等，贱人终身不贵，吾恐千年之后，华夏沦亡于北方狄人之手。千万年后，庶几出其侠王，复其吾道乎？吾妻死有三十余年矣，今化之乎？化之白骨以待其夫同眠乎？化其美好代翟之再世乎？吾长子喜其兵家，死之于韩魏之野；吾少子喜其法家，入秦经年，知其父将没乎？其入秦有悲乎，其食安乎，其无梦于寝乎？孔子死两棺立于两楹间，吾死，无封无碑，棺三寸埋之于地下，任牛马踏平，岂不风流乎？”

众徒闻声而动，前趋于上，再拜而稽首。

子墨子顾曰：“嫠，昔吾责之汝骐骥，今汝若为骐骥乎，当其巨子乎，光其大义乎？”

禽滑嫠泣不成声，应之曰：“谨遵之。”

巫马子顿首曰：”余愚钝，数刺夫子之义，惑于告子之说。夫子不弃巫马愚钝，以行为教，使吾知之富贵而不义，人中禽兽也。今夫子何以弃吾而去，夫子信鬼神之明，夫子之鬼，再教吾于梦中乎？夫子天人，何弃巫马而去了？“

子墨子曰：”巫马可爱，墨门之子夏也。“

子墨子对公尚过曰：”学之以精，行之有诚，公尚过，墨门之回也！“

公尚过立，手抚其师之手，哭之不言。良久，乃曰：”夫子死，汝毕其穷年，以理夫子之说也。“

子墨子含笑不应，仰顾周天。阖目以终，岿然不动，挺如松柏，此泰山之大乎？泰山之大，其为国侠之风乎？天生翟以惠民，爱人以行义，导死而不惧，老而不忘其爱，圣人也！

人之性者，天授之，是为精纯之气；人之惑者，物制之，是为粗杂之邪。故人之内者，神，气，欲则也。人之于外者，名实义利四端则也：名者，事之象也，实者，事之精也；义者，人之本也，利者，人之功也。精之本然者，通万物之变而穷宇宙之理；人之真宰者，行大义之德而利生民之业。故为圣人者，于内则制欲而一志，一志则纯气，纯气则神明通彻，真如赤子；于外则忘名忘利，反之事之精微，不怀私见，行则动之以义，成之以义，毁之亦以义。名不可巧而立，功不可私而成。

儒者怀仁，墨者兼爱：怀仁者成之以礼，兼爱者动之以义。故圣人闻道，一气为之，而不杂之以欲，终身不离。神明通彻，化之于外者：严而不斫，威而不伤，柔而不弱，言而不谀，辩而不厉，行而不乱，战而不残。不言而雄，不行而化，圣人之势，从高，而流水自下，本然也。

侠之道：以爱为圆均，以义为墨绳，合义则不为，不合义则为之，毁义则强力矫之。天下之义，天下人为之，譬若筑墙然,能筑者筑,能实壤者实壤,能欣者欣,然后墙成也。为义犹是然尔，能谈辨者谈辩,能说书者说书,能从事者从事,然后义事成也。思而不合义者，教之以成义；行而不合义者，责之以成义；力而不合义者，强之以成义；有国而无义者，以待侠王出，行天志之诛而反天下之义。学而为义，思而为义，行而为义，述而为术，作而为义，战而为义，为天下而为义者，此之为国侠。

韩非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法者，本出于天地之运，安民济世之术也。法家以术为道，错乱天地之精，穷百姓之性，大谬哉。法不可穷理，术不可覆道，今有难者，曰之：若法无道，悖反人情，则法何则成其法；恶法于世，无侠而强矫之，生民之冤奚以伸之于理哉？网罗刑狱，钩绝人命，则有剑出，杀人不留行，事了拂衣去；天下有禁，荼毒民人，则侠王出，举兵以诛暴，吊民以罚罪。故道者，德之精也；德者，义之本也；义者，法之神也。

今有无赖子，创作比周，阴结有司，棰扑丈夫，行淫妇女，曰之为义，此之为禽兽之义也。行禽兽之义者谁也：冰城之乔四，沈阳之刘涌，羊城之周广龙是也。义不若盗趾，行不如郭解，恐强而欺弱。呜呼，方今之天下，失义亦久矣：有司之不为义，行商贾之利，以竭民力；少年为之义于老者，老者反谤之，法以绝良人之念；绿林渺远，梁山不在，无赖子呼啸于市；为文者断其脊骨，不为民作声，反类犬求之骨；冷严旁观伤者呻吟于道，歹人行凶以利刃剐刳孕妇之腹者，皆冷血凝筋之徒也。冷血凝筋之徒充塞于道路，天下沦为绝死之地，绝死之地，孰可活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