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4月，纽约汉服社组织同袍一起参观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秦汉文明展”。期间，在游览至漆器展区时，同袍蕴哲即兴就马王堆汉墓出土文物“君幸酒”铭漆耳杯，为大家进行讲解。观展结束后，蕴哲又为汉服社精心整理文字来稿，以飨各位同袍和读者。现在，就请随着蕴哲的笔触，一起再回秦汉时，那段气势磅礴的岁月吧！

纽约大都会博物馆秦汉文明展区，游客络绎不绝，穿梭于展品之间。炫目的各式青铜器皿之中，一只红色的“木碗”，似乎不甚起眼，但是来来往往的人们还是不由得注意到了它低调的典雅与俏丽。由于狭长的碗体两侧长着一对细长小巧的耳朵，它的学名被称为“耳杯”。

【 西汉 “君幸酒” 铭漆耳杯】

高4.4厘米、宽12.8厘米、长16.9厘米；一号墓出土 它美得真令人神弛：椭圆而匀称的杯口散发着充盈而圆润的美感；通红的杯底绘着精巧的黑色云纹，色泽厚重却光亮如新，仍如它早在2100多年前服侍古老长沙国女主人时的那般模样。杯腹上“君幸酒”三字用隶体书写，仍然清晰可见——恍惚间，似乎觉得它依然立于当年长沙国丞相兼軑侯利苍的府邸案几上，桌前端坐着的正是利苍的夫人，辛追。

【 辛追，一号墓墓主，利苍之妻，生年不详，逝于汉文帝后元1年(前163年)左右，享年约50岁，出土时遗体保存完好。（图中为根据辛追遗体及相关资料进行复原的蜡像。）】

是辛追夫人将它带入了那个叫做马王堆的地方，使我们在2100年后能再次亲眼欣赏到她和它的丰采。盛放美食的漆器、一应俱全的妆奁、盖在夫人身上的丝绸、厢房里为她奏乐和服侍的木俑……由于墓葬良好的封闭性，里面的一切几乎都还是曾经的样子。这正是考古为我们带来的震撼：理应早已褪色的远古先民生活，可以如此鲜活地再次呈现在我们眼前。我们和古人的时代距离瞬间被拉近，仿佛他们的故事并没有成为过去，而是仍存人间。

琳琅满目的马王堆陪葬品中，一枚刻着“妾辛追”的印章记录下了这位贵夫人的名字；另有三枚“軑侯之印”、“长沙丞相”、“利苍”的印章，证实了夫人长眠在二号墓丈夫的身份。

边长2-2.2厘米、高1.4-1.7厘米；二号墓出土；分别为墓主私印、官印和爵印。它们是推断二号墓墓主的主要依据 奇怪的是，古长沙国在汉代时并未得到充分开发，被称作“卑湿贫国”；但经开采后展示在世人眼前的辛追墓葬却分明是一派富饶充盈的景象。她因何享有崇高的地位与惊人的财富？这还要从古长沙国的由来说起。

刘邦创建汉朝后，论功行赏。原秦番阳令吴芮(ruì)因率部助刘邦亡秦灭楚，封为长沙王。吴氏长沙国辖境，北至今湖北南部，南抵今广东连县，东达今江西鄱阳湖，西与今贵州为邻。

往前倒溯三个世纪，话说那吴王夫差，自被越王勾践灭国后，子孙纷纷面临杀身之祸，仓皇作鸟兽散逃命求生。十代以后，有一后裔吴申定居鄱阳，其子吴芮好武艺，勤操兵。正值战国乱世，他便组织起一支乡勇，保卫乡里，抗击流寇，做起了地头蛇。由于深入群众，颇得人心，吴芮被乡亲们推举为“令”，后又被秦皇封为“番君”。不同于其他郡守和县令，吴芮的自治权很大，也不须向朝廷交税，因为他的作用在于防止百越地区潜在的叛乱。不久后秦朝面临瓦解，吴芮在此时断然揭竿，成为了第一个响应起义的秦朝官吏。后来由于跟随项羽建功，他被封为衡山王，管辖的地理位置比汉王刘邦的封地汉中还要便利不少。吴芮的女婿英布（黥布）也不逊于老丈人，被封为九江王。后由于好友张良的劝说，吴芮明智地选择转投刘邦，最终顺利成为了西汉开国功臣之一，获封长沙王。此乃长沙建国之始。

刘邦即位后与功臣之间那一系列惊心动魄的斗争故事可谓妇孺皆知：韩信、彭越、黥布汉初三大名将纷纷落马；韩王信、卢绾、臧荼不得善终；张耳老死但其子张敖被卷入谋反案，侥幸活命却由王降侯。八个异姓诸侯中只有长沙国的吴芮算是相安无事，虽然地盘不大，却得到了更多和平休养生息的时光。这不仅因为吴芮和他的儿孙们安分守己，更得益于他们在政治上始终没有站错队的精准眼光。据史记《黥布列传》载，黥布叛乱时正值吴芮的儿子吴臣在位。吴臣利用自己和姐夫的这一点亲戚关系诱骗落败的黥布到番（鄱）阳来，谎称要和他一起叛逃到南越国。黥布相信了他，却在抵达鄱阳后即刻身首异处，成了长沙国刀俎下的鱼肉、吴臣送给刘邦的大礼。面对如此“忠厚老实”的诸侯，高祖自然可以大度地放长沙国一马。更何况，长沙国的南方还紧邻着一个与汉朝貌合神离、态度暧昧的南越国，长沙国可作为第一线抵御的工具。“雖獨長沙異姓，而功臣侯者百有餘人”，就这样，在战火连年的环境里，在刘邦“白马之盟”未了的余音中，吴氏长沙国悄然安定了下来。

渐渐地，长沙国人的生活走回了正常轨道。耕田、织布、做手艺活，仓库里逐渐有了余粮，身上也慢慢添了新衣。秦末的满目疮痍似乎被淡化到不复存在。但好景不长，因南越王赵佗的公然称帝和反叛，长沙国在这场平叛战争中受到重创。不但没能南下拿回刘邦曾经承诺封给吴芮的南海、桂林和象郡，还损兵折将被抢了几个县。此次战争的残酷由长沙国买单，汉文帝别无他法，只好再去招安南越，直到汉武帝在60多年后将其一举荡平之。这些风云激荡的历史映照着长沙国旧日岁月的峥嵘与无奈，也被记录在了长沙丞相利苍、夫人辛追以及儿子利豨的坟茔——马王堆汉墓之中。

利苍早年追随刘邦，并在西汉建国后携妻儿来到长沙国任丞相一职。虽然史书未能详载，但可以推断的是他得到了西汉中央政府的信任，并且为维护汉朝政府立有功劳，因为诸侯国的国相通常都是由中央政府派遣到地方来行使行政权并行监管之实的。他出色的表现令朝廷加封他为軑侯，并享有封地七百户。然而在利苍不幸去世时，軑侯家族尚未兴旺，这也使得利苍所在的二号墓规格比起辛追的一号墓和利豨的三号墓来都显得寒酸，随葬品也最少。此后，利豨继承了軑侯的爵位，整个家族少不了要交由辛追夫人打理。正是在这几十年间，軑侯家的财富以惊人的速度增长。辛追的一号墓中不仅出土了宝贵的漆器、香炉、各色木俑、竹扇、铜镜和古色古香的博具、琴瑟竽等奢华用品，还有大量漂亮的衣物、锦缎，甚至还有水稻、小麦、大麦、枣、小米饼等几十种的粮食和蔬果制品。这也显示出一派农业丰收的兴旺景象。在这个阶段，长沙国和軑侯家的富足增长程度，令人瞠目。

【三号墓T形帛画中的墓主人肖像】

軑侯利豨的墓中还为我们留下了宝贵的财富——汉代的书籍。这些书大部分是帛书，材料价格便不菲，内容更是珍贵到无以复加。它们不仅包含有现今流传于世的《周易》、《老子》等汉初流行书，还有《十六经》、《战国纵横家书》、《五十二病方》、《五星占》等早已失传的古籍。令人惊奇的是，马王堆出土的《老子》揭示了今本中的不少错误和讹谬之处。它应当被称为《德道经》，因为它以德篇开篇，道篇在后，展示了汉代早期尚未因避讳、篡改等原因失去本貌的《老子》原貌。

利豨一定是一位热爱阅读的魅力青年。是的，青年，因为他的死亡年龄被考古学家确定为30岁左右。由于墓中出土了大量兵书、驻军图和兵器，考古学家推断第二代軑侯利豨是一位武将。这样一位死在壮年的武将很难不让人把他和南越王赵佗发动的那场叛乱联系起来。如果他真的死于那场抵御南越国的战争中，軑侯父子二人真的称得上是对刘氏王朝殚精竭虑，死而后已了。死后，也许是出于对母亲的眷恋，抑或是因为汉人归旧茔的潮流，他被葬在了父母的身边。

在这一家三口于九泉之下相会之后的三十余年，吴氏长沙国因绝嗣而撤，被改封给汉景帝因一夜情导致唐姬意外怀孕生下的儿子刘发，即光武帝刘秀的五世祖。軑侯家族的后人也因犯罪而遭免官，从此湮没于历史的洪流。今日，长沙国丞相府中的耳杯漂洋过海，通过数月的临展，也通过身上仍然清晰的“君幸酒”三字，将这段曾经的繁华告知给更多的人们。

它并不是孤独来此。在它旁边立着一个雍容的云纹漆鼎，黑底红纹显示出一股磅礴的骄傲之气。上面也有三个精巧的隶字：軑侯家。

高28厘米、口径23厘米；一号墓出土；旋木胎（外形旋削而成）。出土时鼎内尚有藕片浮在水面。（文章撰写：蕴哲；文章校稿及图片整理：小明刀）

1.《史記》卷十七　　漢興以來諸侯王年表第五

2.《史記》卷九十一　黥布列傳第三十一

3.《马王堆汉墓文物》 傅举有等，湖南出版社 1992年版

4.《帛书老子校注》高明，中华书局 2004年版

1.纽约大都会博物馆官网

2.湖南省博物馆官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