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谈《满江红》的版本与民族意识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满江红》是一阕深入人心的宋词，词中的每一句，都显现岳飞的万丈豪情，和岳飞一生所处的环境与特殊的遭遇相互辉映，洋溢着满腔热血，力挽狂澜的爱国情操，成为外患频繁、国势不振时，鼓舞士气，提振人心的强心剂。因此，尽管学术界对这一阕词是不是岳飞所写的，还争论不休，但它却是炎黄子孙抒发民族情感的绝世作品。

词中“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这一句，不仅将岳飞复国雪耻的悲壮胸怀，描写得淋漓尽致，将它和“靖康耻，犹未雪”相映照，更显现出强烈的民族意识。不过，倘如我们所看到的是目前流行很广的文渊阁《四库全书》本的《岳武穆遗文》时，会感到讶异，因为《四库全书》本将《满江红》的后半段，做了很大的改变：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肯忘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虽然改易的只有八个字，但是，这么一改却使全词的精神为之大变，原来强烈的民族意识消失了。其实，这也正是清人要发动庞大的人力、物力，去修纂《四库全书》的动机之一，政治性的企图非常明显。

这种改易文句的例子，也见于岳飞的其他诗文，明代弘治和万历刊本的《岳武穆集》卷三，收了一篇名为《送紫岩张先生北伐》的诗，是岳飞送给当时部署北伐的主战名臣张浚的，全文是：

号令风霆迅，天声动北陬。长驱渡河洛，直捣向燕幽。

马蹀阏氏血，旗枭可汗头。归来报明主，恢复旧神州。

《四库》本的《岳武穆遗文》将“马蹀阏氏血，旗枭可汗头”二句，改成“马蹀沙场血，旗翻朔野秋”，而《四库》本《两宋名贤小集》卷一四七所收的岳飞的诗文，则作“痛饮黄龙府，鏖兵木叶楼”，都是很明显地将原作含有民族意识的词句，做了很大的更动。

当然，今天我们是强调各民族一律平等的时代，不容许再有高唱夷夏之防的论调，以免加深民族间的裂痕。但是，历史的要还给历史，从宋人所处的环境看来，当时中国本位主义高涨，外患相继不绝，加上朝廷大力提倡忠君爱国的思想，自然促使民族意识抬头。所以，在宋人的著作中出现指斥外族、严夷夏之防、伸张春秋大义的文字，毋宁是件很自然的事，甚至是立国的基本精神。如果，当时的知识分子没有这股气节和强烈的民族意识，宋朝能否立国是值得怀疑的。

清廷藉修纂《四库全书》，把古人著作中含有民族意识的文字，任意改易或者抽毁的情形，比比皆是，《满江红》这阕词不过是其中一个例子而已。许多古人的著作，经过这么一改，不仅使后人无法了解他们的精神、态度，也湮灭了史实，是史料浩劫的一个因素，这种做法值得批判。

今天，当我们肯定清廷修纂《四库全书》对我国文化具有保存之功时，也要注意到它是不是别有用心地乘机作了手脚。此外，有志于从事研究的人，在利用《四库》本时，更要细心的参酌其他不同的版本，才能真正了解古人的作品。

附录：《四库全书》对岳飞满江红「壮志」两句的四种篡改

“壮志饥餐胡虏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典出《汉书．卷九十九（中）》：　　

“校尉韩威进曰：‘以新室之威而吞胡虏，无异口中蚤虱。臣愿得勇敢之士五千人，不齎斗粮，饥食虏肉，渴饮其血，可以横行。’”

1：“史部．地理类．山水之属”之《西湖游览志．卷九》

“飞诗词二首送紫岩张先生……其词云：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飱狼虎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2：“子部．类书类”之《宋稗类钞．卷十二》

“武穆有《满江红》词云：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餐雠恨肉，笑谈渴饮匈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3：“集部．别集类”的《岳武穆遗文》

《满江红》：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肯忘飞食肉，笑谈欲洒盈腔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

4：“集部．词曲类．词选之属”之《花间粹编．卷十七》

《写怀》　岳飞：

“怒发冲冠，凭栏处，潇潇雨歇。抬望眼，仰天长啸，壮怀激烈。三十功名尘与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闲、白了少年头，空悲切。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壮志饥飱仇冦肉，笑谈渇饮匃奴血。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金阙。”

作者简介

黄宽重（Kuan-chung Huang），1949年7月26日出生于台湾省宜兰县。中兴大学文学士，台湾大学文学硕士、历史学研究所博士，美国普林斯顿大学、哈佛燕京学社访问学人，日本东洋文库终身海外名誉研究员。作品有《南宋史研究集》。《南宋时代抗金的义军》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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